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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旧事(四)


  老人依旧怒着。

  衡光帝垂眸敛色,亦不再出言,殿内逐次静寂下去。

  一对宫人自屏风后转出,执着胡桃木簸箕和羽帚,无声地将地上的碎瓷扫走。碎瓷散碎,她们处理亦仔细,待宫人退出去,炕坐上的一对师徒已经恢复了平静。

  “师父今日来,总不是只向陆岐兴师问罪来的吧?”

  炕坐上的皇帝依旧端坐着,低声喟叹。

  老人缓缓摇头:“本来有话说的,如今也都忘了。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头子,一个放了手的皇帝,就是有话可说,又能怎么?如今大概也只这些打闹能递到你眼前,别的正经事,都被燕然的几个族长扣下了罢?”

  衡光帝正端着茶盅,轻轻用盅盖拂着茶末,却始终只看着茶末,并不去饮那盅茶,低声道:“师父自然是知道,我无视他,便是保他。我若注意他,要杀他的人更多。师父也不必再劝我,十七年来,我没给过他一点儿机会,这孩子和皇座没有缘分。凇儿已经长大,他是我们大燕未来的帝君,有凇儿在,也可保他一生无虞。只要我陆岐还活着一日,我不会允许今日这样的事再发生。”

  “你不是不保他——你到底还是有些恨这崽子,恨他害死了你的女人,他纵受些磋磨,你也只当没看见。”老人的怒气渐渐消了,只是缓缓沉声说着,声音像苍老开裂的树皮:“磋磨也就罢了,可你又能保他的命多久?你放纵着自己这些儿子,一个个都养成了猛虎。你百年之后难道指望老大能坐稳你的江山?”

  “不是师父曾亲自说过的么?破后而立,兴极当杀。”皇帝微微笑出来,那神情和他的五儿子几乎一模一样:“生在这狼窝里,还想要不斗么?能给老大的,我通通都给了。将来能不能坐稳这位置,护着他自己也护着老五,也只好看他自己的本事,说不定还要看看天意。如果坐不稳,有别人坐在这皇座上,那也只好怪老大技不如人。”

  老人低低地笑:“老夫老了。如今的你子,已经比当初的老夫要狠心,老夫的心肠却是软了。”

  皇帝依旧笑,细细拂着那茶末,琥珀色的眼里是茶汤碧绿的波光:“也未必是狠心——朕只是有些冷。一路走到现在,能真心听朕说话的人,是再没有了。”

  ——

  尉迟筇定定地瞧着陆凝,像是看一个自己从不认识的人。

  “阿娘的事是哥哥发现毒是解毒药后,跪求富康,富康才肯告知他的。富康是阿娘的乳母,随着阿娘陪嫁到这大燕来,见着阿娘生,也见着阿娘死。她说阿娘发现自己中毒后,坚决不肯服药,和皇上第一次吵架,就是为了把我和阿沄留下来。”

  陆凝轻笑,笑得身子簌簌发颤:“皇上的性子,就是阿娘死后开始变了。我时候还有点恨他,恨他的冷峻,恨他后来又续娶了胡氏做继后,但那时候就全都明白了,再没有什么不明白。”

  “其实皇上真的很爱阿娘,他把宫中凡阿娘的东西、阿娘留下的痕迹都毁了,是怕睹物伤情;他恨我,不是为着怕伤了我和阿沄,阿娘早些服解药,自然不会死,他一看见我,他就要想起阿娘,自然要我离他远远的——”

  没人敢说话,殿里寂静似水,只有陆凝的声音回荡:“死了我阿娘,皇上也很孤独罢?皇上和我一样,时候就像个兄弟里的异类,根本没希望即位,我阿娘那时却是大昭的嫡亲公主,尊贵无匹,整个大荒的好儿郎都愿向她求亲。”

  是啊,大昭公主谢弗昔年大荒闻名,是那一代最尊贵的未婚姑娘,书画精绝,风姿绰约,本誓终身不嫁,最后却与衡光帝连理。

  “可不知为何,她却偏偏要嫁给皇上。”陆凝低低地道:“大概我阿娘和皇上,年轻时都是这朝堂上、这皇室里的异类罢。你们瞧皇上那样子,他未必真的愿意做这个皇上。阿娘在时,两个异类靠在一起,他自然不觉得冷,阿娘去了,他再不能温和起来。”

  “偏偏阿娘本来不该死。不是为了生下我和阿沄来,她不会死。所以皇上恨我,我明白皇上,虽然我依旧不爱他,他更不会喜欢我。”

  尉迟筇和舒都静静地聆听着,陆凝又闭上眼:“下毒给阿娘的人始终没有查出来,不过那毒的确是真一教以教内医术制造的毒,高武帝一朝曾被屡次用于暗杀,己经是我们大燕混得脸熟的毒了,连解药都白纸黑字地记在太医院里。也许是大殷遗族下的手罢,都不要紧,就是把他们碎尸万段了,阿娘也回不来。”

  “阿娘刚去世那一阵子,朝内朝外乱的很。哥哥便没有再查下去,只当是有人要给我们下药,皇上为救我们,才那般对我们。皇上对我的态度后来也没有好起来,但哥哥也没办法,任是谁也劝不回一个死了心的人。”

  “十四岁后,大哥正式参与政事。也许是大哥实在太过在意,也许是皇上没有刻意去瞒,大哥察觉到了皇上私下动用盐铁茶三税,训练暗卫在查真一教。那个时候朝堂上的事皇上已经渐渐在放手,只有这一点绝不肯放。哥哥按捺不住,去问了皇上——”

  陆凝顿了一下:“哥哥没有把他和皇上谈的内容都告诉我。不过也不要紧,知道阿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就够了。高武帝当年花了那样大的力气去荡清真一教徒,也许便是看清了这个教派有过的力量罢?不过,都不重要了。”

  “大哥来告诉我这些,就是想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妖孽祸胎。并非是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阿娘是被不知道什么人真一教的毒毒死的,而不是被我所害;皇上不喜欢我,那是他真的很喜欢阿娘,阿娘死了,他实在是没办法。况且燕然人都不喜欢我,他若对我好,只怕要杀我的人更多吧?”

  陆凝说着,突然一滴泪自他侧脸落下来:“可哥哥不明白啊,他说了这些其实让我更是自责。虽然我自责也是无用,没人能决定自己的降生——况且还有阿沄,我所有的罪,都有她的一份。可她和我不一样,就是我不想活着,怎能带她一起?她比草原上的芍药花还要美,比银塞河边的幼马鹿还活泼。她和我不一样啊……”

  尉迟筇拍了拍陆凝的肩,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哥哥便走了。留我一个人,痴痴地想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究竟想过些什么,我都已经忘了。”陆凝极轻缓地说,每个字里都好像有金铁那样的重量:“害你们和我东奔西跑了两年,却终究没有查到什么。当初阿娘也只是死于那真一教之毒,这毒也未必便是真一教的人所投,这么多年被反复使用,只怕有心之人手里早已有了药方。所以……”

  殿外传来几声鸟叫,陆凝停下了话头。

  尉迟筇缓缓接道:“所以你遇见那真一教的鬼魂,心里便欢喜。不是因这背后有什么机谋算计,而是你见了她的样子,总觉得真一教的人便该是她那样。若真一教真的是像她一样,又怎会去害先皇后?你甚至宁可当初的毒药都是假的,如果先皇后真是被你害死,而不是被各族各朝的争斗倾轧绞杀,只怕你心里还好受些。”

  陆凝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的话,都说完了。”

  他‘完’字刚出口的刹那,尉迟筇和舒如出弦利箭,破门而出。

  ——

  皇帝手里的茶盅忽地一震,碧绿的茶汤泛起一丝丝涟漪。

  一旁的老人混浊的眼里掠过鹰似的利光。皇帝的手已经多年写诗作画,温柔乡里抚弄女人肌肤,但那到底是双武士的手。

  曾是双武士的手没错啊,可是已经开始不稳了么?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沉吟着端详了几眼那茶汤,旋即将茶盅放下。面上的茶末已拂得很净了,茶汤已微凉,他却一口都没有喝。

  殿外有风断续拂着檐牙,风势越来越大。皇帝望了望那墨黑的天色,漫不经心地道:“这样的风势,是要下雨了啊……我们这些朽木迟早是要被埋进黄土的,趁着风雨还未来,有得一日的快活是得一日的快活,师父您说呢?就是吹断些枝丫,甚至于被整个吹倒,到底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人嗤笑:“老夫竟养出你这样的弟子来,倒也是冤孽。”却也没再发怒。

  皇帝慢慢笑出来:“不如且顾眼前罢了。前几日老大媳妇带着女儿入宫来请安了,论起来,那也是师父的重外孙女罢?长得确是玉雪可爱,下次朕也该让老大媳妇带着这孩子去拜见师父。”

  “人生苦短,所乐无多。”皇帝叹,“这样的天伦之乐,朕大概是享不到了。”

  ——

  尉迟筇和舒一人手里擒着一个黑衣暗卫摔在寝殿里陆凝榻前,全身搜走了兵刃暗器,又卸过了全身关节又卸掉了下巴。这两个人想暴起也难,想寻死也难了。

  陆凝瞥了一眼,叹:“还有一个。赶紧抓齐下锅炖了,今晚好安心睡觉。”

  尉迟筇望了一眼陆凝,旋即无力摇头。刚刚他还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转眼便像个流氓头子。

  寝殿门幽幽一开,又一个黑衣人凌空悬浮了进来,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粽子。尉迟筇和舒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心里隐隐发憷;三个黑衣人的眼睛却几乎吓掉了,尤其是飘进来的那位,几乎没有吓哭。

  陆凝笑得波光潋滟:“多谢苏麦姑娘出手帮忙。地上的仁兄们,实在不巧,三缺一。今天下锅之前,只怕诸位抹不来临终骨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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