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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旧事(三)


  太极殿。

  老者全不拘礼,自衡光帝炕桌另一侧的褥垫上重重坐定,将手里的龙头拐杖递与富康。富康接过拐杖,眼前的老者一脸怒容,但她仿若不见,依旧是一脸漠然,转身又隐在屏风后了。

  待富康隐去,衡光帝才轻轻开口:“师父,朕……”

  老人须发贲张,打断了他的话:“你翅膀硬了,老夫也老了,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自然便敢阻着老夫,不许老夫来这太极殿,更不许老夫干预你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何时该给老夫送葬?”

  衡光帝低低地道:“师父,恕陆岐无礼。不过这样的事,本不劳师父操心,且刚才他们在这里争吵,怕惹师父发脾气。”

  “都是放他娘的狗屁!老夫倒不会被那些肚子里塞着刀剑的瘟奴气着,而是会被你活活气死!陆岐,老夫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自己的崽子,你如何对待,老夫本不想管!本也不是老夫的崽子!可你若保不了他,就别再缚着他——把狮子拴上镣铐任人唾面么?陆岐,你……”

  老人一口气未提上来,捂着胸口咳嗽不已。衡光帝忙亲自为老人顺背,再递过茶杯去,老人却接也不接,将茶杯夺过来劈手在地上掼得粉碎。那双手是老迈了,但到底年轻时挽过利剑、挟过风雷,古莲纹的北定瓷在缦地金砖上裂成细碎的光。

  老人断续咳着,低低地道:“陆岐,你这个懦夫。”

  合宫静寂。

  衡光帝虽淡漠阴郁、喜怒无常,但这世上的确还是有一个人能叱他痴儿、敢骂他懦夫,还能令他甘愿亲手捧茶,为其顺背。这个人,亦非是衡光帝那名义上的母亲、被深锁重宫的贺氏太后,而是面前身形佝偻,貌不惊人的暴脾气老者。

  老人姓齐,名誉,字安都,是帝濯还在时大殷名动天下的俊杰;是高武帝厉兵秣马入关时归顺大燕、为其规划未来数十年蓝图的大殷第一人,画像至今挂在太极殿《高武纪》开国功臣群像的首位;是大燕朝堂两朝元老、文臣之首;是衡光帝尚在潜邸时的太傅;亦是衡光帝终身之师。朝堂上下,只他一人能任意进出太极殿、坐床参政,在衡光帝面前免礼。

  虽然如今衡光帝已不是当年死死握着权力的帝君,而老者亦不是曾经折腰摧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降大燕,以一人之力保护大殷诸氏的豪杰。

  “陆岐,曾经在太极门楼上,你对老夫发誓,要护住自己的崽子。老夫若知道有朝一日,你便是这生的护着,当时便该随了薛家那老女人的意把他掐死,别让他受这磋磨。”

  老者终于止住了咳,怒瞪着衡光帝,满脸褶皱,须发已是纯白,却依旧像头发怒的狮。衡光帝侧过头,不愿直视老人烈烈的眼神。他玄色的衣领里,隐约露出脖颈上狭长的一道伤来,琥珀色的眸子透出一点儿哀意。

  永昌王府,陆凝在榻上打了个喷嚏,带出一腔的血来。他不得已睁开眼睛,随手捞了一块绢子拭了血迹:“该死,不知道是谁在咒我。”

  “然后呢?”尉迟筇递过茶去,“然后发生了什么?”

  陆凝老老实实喝着茶:“哥哥越来越觉得不对,禁足之中也没法静心。那时云峇刚到他身旁,云峇见哥哥成日忧思难抑,便自告奋勇要去探听皇上的动静,这可是犯上大罪,我哥哥忙拦住他。结果过了几日,云峇便从外头急匆匆地进了来,说是找到了痕迹。”

  云峇是如今大皇子陆凇最为倚重的幕僚,曾经亦是大皇子的伴当出身,若陆凝是大皇子,云峇便是尉迟筇这个位置。尉迟筇和云峇曾共事过,亦算好友,尉迟素服云峇智谋多端,但若说他能探听到皇上的动静——

  “他那时只是一个侍读,皇上的心思行迹怎能探听得来?”

  “我哥哥也正是这般想。可云峇和他说,自己并未去别处,只是天天借着哥哥的名头到怜妃娘娘处看望我和阿沄。三番几次去看过,云峇便发现怜妃殿内的侍卫被换了一批。他素来过目不忘,自然能辨出来那些人便是皇上身旁的心腹侍卫。”

  是啊,想要探听皇上的心意,又何必去看着皇上?反其道而行之,去看陆凝和陆沄不也是一样?大燕是游牧民族出身,民风剽悍质朴,后宫亦不封闭,不像大殷后宫颇守礼法,男人不得入,和有诸多繁文缛节的大昭更是截然不同。云峇持陆凇的腰牌去探望陆凝和陆沄,自然轻松寻常。

  陆凝低低地道:“哥哥知道皇上并没有全然不在意我和阿沄,很是欣喜。他便吩咐云峇多去看顾我和阿沄。可不久后,御书房的侍卫也换了一批,亦是皇上身边儿的心腹侍卫。那会儿我哥哥才觉得不对,连忙求云峇多多注意怜妃殿里。十几天之后,云峇慌张回来,说他买通的宫女告知他,负责哺乳我和阿沄的乳母不对劲,每天都悄悄吃些不知所谓的药物,再去给我和阿沄喂奶。”

  “我哥哥知道后,自然是慌张异常。他本想立刻禀告皇上,云峇却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哥哥担心我和阿沄,和云峇大吵了一架。但他到底被禁足,不能出去,只能央求云峇。结果第二天云峇没有带来皇帝,却带来了一个宫女。”

  陆凝微笑道:“你猜那宫女如何说?给我和阿沄下药,要那乳母先吃下药物再喂奶的,正是衡光帝,我们的好爸爸。”

  尉迟筇已想过种种可能,但这一种还是根本料想不到:“什么?”

  门棂外的影子亦是一抖,陆凝望了一眼那影子,道:“莫要惊讶。后来哥哥查出,老头子虽下了药,却是要救我和阿沄,而非害我们二人。宫女为那乳母打杂已久,曾偶然见过乳母和戍守的侍卫往来,记住了大概的时间地点。”

  陆凝低声道:“那个侍卫便是老头子所扮,云峇曾亲自要那宫女带他去探过,亲眼见了那乳母和老头子之间的交接。老头子纵然易了容,如何又能完全掩住脖子上那道伤不露痕迹?又如何能把眼睛的颜色一并消变化?况且人的容貌声音易乔装改变,步伐、神态、气质却是极难更改的烙印。云峇和你一样,算是老头子亲手带大,是不是老头子,我想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也一样。”

  尉迟筇默然。他确实永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老师,就算不靠着那道伤和那双眼睛。

  衡光帝的生母并非胡太后,而是被充入宫中为妃嫔的殷朝贵族。他的七个哥哥眸子里都带着燕然人的苍蓝,只他一人的眼睛继承了生母的琥珀色,像是寻常的殷人。至于伤痕——衡光帝在潜邸时曾遇刺,几乎被刺客的刀割断脖子,一同受刃的还有当时还是侍妾、如今已成继后的胡氏,刺客的刀上淬了剧毒,两个人奄奄一息。

  当时太医院的殷人国手萧太医还未曾去世,受了高武帝严令,夜以继日救治二人,终于保住了二人性命还未伤及声带食道,萧太医其时已九十多岁,此事过后耗尽元气而死。因为伤口浸了毒,二人颈上都留下了深深伤痕,纵然以金玉细末、祛痕药膏护养了多年,仍是无法消除。

  那道伤,衡光帝总是穿着高领的衣衫聊作遮掩;那双眼睛,却是变不得了。很多人说衡光帝这个帝君做的没有威势,多是因着那双眼睛,便是多大疾风暴雨的愤怒,也总别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儿煮出温郁的意味来。

  “区区一个宫女说的,我哥哥本不信。”陆凝淡淡续道,“但那宫女是薛氏的人,略通一些医术,才在我和阿沄被移到怜妃承香殿、需要增添人手后被内务府派来给我和阿沄的乳母做些杂活儿,云峇多次拜求,又说了自己是大皇子伴当的身份,宫女才肯吐露这些。宫女是薛氏的人,又是云峇带来的,我哥哥方信。”

  尉迟筇定定地看着陆凝。陆凝亦瞧着他,笑得湄然:“你猜的不错,那宫女那年才七岁,和我大哥见面之后便被我大哥寻机调出宫,送入了长公主府,拜了长公主为师。她现名半夏,几个时辰之前刚把我臭骂一顿。”

  尉迟筇悚然一惊:“年龄不对!半夏看上去不过和我差不多大——”

  陆凝静静道:“大哥既敢用她,必然要隐藏她的出身。半夏姐长年服药,又仔细妆容,看上去确是比常人年轻。”

  尉迟筇不再出言。

  陆凝瞧着着手里素色的绢子,绢子是平常素绢裁成,已染了殷红的血:“调出半夏前,哥哥命她取了些药粉来。知道是老头子命令下的药之后,他已不再担忧我和陆沄的安危,于是便将那药末藏起,过了很久后方寻了妥帖人来看。药粉原是用来解毒的,我和阿沄当时尚在哺乳,便由奶娘服下,药力化在乳汁里喂给我们。”

  尉迟筇沉吟道:“是有人因着星象,才在养心殿下毒要暗杀你和巴东公主,却被皇上发觉,移出你们并悄然为你们解毒?”

  “自然不是,下毒的人是想一箭三雕。”陆凝虽笑着,眼中却结着冰刃,闪着水星:“那毒是下给我娘的,当时我娘怀着我和阿沄,已经八个月了。毒是慢性毒,一时不会死人,但解毒的药一旦吃下去,我和阿沄定保不住。她不肯吃药,我和阿沄活了下来,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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