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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旧事(二)


  皇上是个怪人么?

  尉迟筇暗暗地问着自己,可他也找不出答案。

  他识得皇上时,皇上便已经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也没见过皇上的温和。皇上也的确性情反复,时而怅然若失,时而又阴郁内敛,没人能摸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也让人不敢亲近。

  可那年皇上自狂风暴雪里救他而出的时候,在那重重宫禁里教他练剑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的时候——

  他分明觉出那男人的骨子里透出一股温情。

  尉迟筇温声道:“也许皇上是个温和的人,只是不会表露。”

  陆凝幽幽地道:“可我哥哥那天说,皇上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温和的人,会表露的那种。”

  尉迟筇一怔,旋即垂眸,眸子里露出哀意。

  仿佛想起了甚么有趣的场景,陆凝微微笑出来:“我哥哥生在潜邸,那时皇上可没有这么怪。那时候,他还和我母亲、我哥哥一起,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儿。阿筇,你敢想么,那样一个人会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当着丫鬟仆役的面,陪妻子和儿子堆雪人?”

  尉迟筇默然。他记忆里的衡光帝沉默冷淡、性子古怪,喜怒不可测,仿佛对人间诸事都全无兴趣。的确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他甚至没见过衡光帝笑。

  陆凝微微笑。这样的好时候,哥哥见过,可我大概是不配见了。

  陆凝继续道:“我记忆里,他从没有过什么朋友;他的敌人有的死了,有的还在。我一直只当他便是这样一个人了,挂着我父亲的名字,把着这八方糅杂的帝国的缰绳,却将自己锁在深宫里胡闹;挚爱自己的结发妻,却漠视自己和结发妻留下的孩子,没人能理解他在想什么。我一直以为他已将先皇后的事死死郁在心底,不肯放开、不肯放下,亦不愿再想起了。”

  “直到出宫后的有一天,我哥哥来找我。”

  ——

  与此同时,皇城太极殿。

  天色已落晚,临墀的窗开了一扇,衡光帝正盘腿端坐在窗下炕坐上,一手执笔,一手握着一卷书。炕座下半伏半跪着一个女子,正拿着玉槌为衡光帝捶腿。

  那女子背着身,看不清脸,但身段儿妖娆、肌肤妍秾,羊脂般光滑腻润。十六幅郁金马面长裙裙幅宽大,在腰间合为一束纤袅,向上开叉,露出细雪也似的背脊;头上十二支金钗拢起如漆黑发,钗末金丝累成婉转蛇,衔下血点儿般的鸽血红流苏。那三千青丝墨云般垂累,中吐一支总结全髻的象牙云纹簪,簪头赫然是一只狼头。

  端看背影,这女子已不再年轻,但气质雍容,姣媚动人,倒是个尤物。

  女子服侍了偌久,许是有些累了,轻轻一侧身,脖颈上蜜蜡珊瑚串成的珠串滑落,露出白森嶙峋的一枚狼牙。

  “皇后若是累了,便回去吧。你今日也在这里跪了几个时辰了。”

  衡光帝见身下的女子眸里露出倦意,便清清淡淡地吩咐了一声。面前的一张竹纸已写满,他匀笔入架,仔细端详纸上的字。

  女子手一颤。她纤侬合宜的腕上左右各两环蜜橘色的金翡翠镯子,经这一颤,丁伶作响。

  她仰起头。那是一张极魅人蛊人的脸,美艳绝伦,额间点着桃花瓣,便是瞧上去已二十□□岁了,看久仍让人眼热心跳:“皇上,臣妾并没有累。”

  声线慵懒,像饴糖拉出来丝。

  衡光帝看也不看她,只是端详着那幅字,口中话虽温柔,眸底却澄净:“你身子总是不好,今日晚了,又劳累到,你也该回宫,歇下好好养息。还有些折子没看,朕今日便歇在太极殿,不能去瞧你了。富康,送皇后出去,再请老师过来。”

  这宫内众所周知,衡光帝已多年赋闲放纵,不肯理政,凡有的事都交给内阁和各部大臣、氏族族长,自己却每日烹茶论诗。他说要看折子,那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女子自然清楚衡光帝不过是托故要她离殿,眼底顿时溢出一缕倔强来:“皇上,今日上林苑的事……”

  “又要和我辩甚么胡家老二不是有意害老五的?”衡光帝一垂眸,死盯着那女子,眼底露出讥嘲来:“皇后,你自然是聪明人,却也别当朕是傻子。年轻人胡闹,这事我本不想管,不过你也给我听清楚——老五不是什么吉利种子,我不许他碰你们族里的孩子,你们也别想把手伸到他头上胡搅。”

  殿内静静的,有风自殿外的檐牙上窜过。

  衡光垂眸,低声喝道:“朕许过诺,不会让他登临这丹墀。也请你们记住当年在祁连大汗碑前发过的誓言,别让朕再听到这等事!”

  风呼啸着,皇后仍旧定定地跪在那里,死死盯着衡光帝,没有答言。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交错的目光里竟然有针锋相对的刃光。门口帘边捧着碧莲灯的宫女各各敛声垂眸,大气都不敢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恨不得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衡光帝性子冷淡,喜怒无常,每次发火都令人畏惧,今日这一口怒气更是如崖顶雪崩。从下午起,这太极殿下边陆续跪了一批又一批黑压压的人,几乎没把缦金地砖跪穿,就是素来有桃妖之称的胡氏皇后,平日那样受宠,今日亦受了衡光帝呵斥,跪了许多个时辰。

  虽然皇后待下也并不好,甚至称得上心狠手辣,但皇后终究是皇后。宫女们虽不可怜她,可皇后尚且如此,若是自己迎头撞见了这破天大怒,又该如何?唇亡齿寒,也该想想自己。

  只是——据说今日衡光帝这一怒,是为了怜妃娘娘的儿子五皇子。宫中素来传言这五皇子是个不吉之人,不得皇上的喜欢,皇上今日却怎地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听这些人这一下午的辩驳言谈,仿佛是皇后的侄子胡氏二少爷纵马踢伤了五皇子的胸口,倒也怪不得皇后受了许多训斥。

  富康倒全不理会这一对帝后之间的剑拔弩张,得了衡光帝的令便自屏风后缓缓走了过来,立在皇后身边作势要扶:“皇后,皇帝已出言,您请吧。”

  富康的性子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却是皇上身边服侍了一辈子的老人儿,就是皇后也不大敢拂她的面子。胡皇后最后盯了衡光帝一眼,一言未发,深深磕了个头,默然起身便走,绕过屏风,向后宫去了。

  须臾,太极殿的正门吱呀打开。进来的老者须发皆白,拄着一只龙头拐杖,瞧着衡光帝嘿嘿地冷笑了三声:

  “你子倒也真能忍。”

  ——

  门棂前头轻微地一响。

  舒悄然不语伏在门边隐蔽处,身周已是续上了力;尉迟筇眉头亦轻微地一皱。陆凝亦练武多年,耳力远胜过常人,此时却恍若不闻,依旧不急不缓地说下去:

  “皇上对哥哥自便督促甚严,那时他已做了储君,自然更是忙碌。他虽对我极是爱护,平时却极少亲自来找我,那一日又非甚么特别日子,因此我心下自然起疑,便将你们都寻了由头远远派出去。”

  “那一日……哥哥自我出生起,一直讲,讲到了我的十五岁。”

  尉迟筇一凛,陆凝正是在两年前、十五岁时开始分出自己的力量去探寻真一教,便是这次和大皇子密谈后。

  陆凝闭着双眼,低声道:“那日我和哥哥在此一床而卧,秉烛夜谈。哥哥对我讲,阿娘死后,皇上每日颓靡,不声不息,不言不语,还将我和阿沄交给怜妃照管,不许我和阿沄做阿娘的孩子,他自己更是看都不肯我们看一眼。”

  “皇上从前从不是这样的性子,哥哥全没有见过这样的皇上。哥哥本以为皇上忽蒙大变,痛失了神志,过几个月就会好,谁知他一日比一日对我冷淡,甚至到后来提起了我就要痛骂一顿,任由流言蜚语戳我脊梁骨,说我星象不吉,八字太硬,克死了亲生母亲,是个妖孽祸胎。”

  尉迟筇心下长叹一声,只觉难过。舒是素来七情不上面的冷肃性子,但这时眸子里亦露出一丝怆然。

  衡光帝多年来不许陆凝称端悯皇后为母,历年谢弗祭礼都不许陆凝参与,而是罚他在府中长跪;陆凝但凡露出一点儿和端悯皇后亲近之意都要遭到衡光帝呵斥责骂,甚至在皇室玉牒上将陆凝记为怜妃所生的庶子。

  因此多年来,陆凝一直有意规避着和端悯皇后有关的一切,可如今这一声阿娘叫出来,情深意挚,自然而然,竟是丝毫不显生疏,只听得人心底发酸。

  “哥哥如何也不肯信皇上竟会性子大变到冷漠如此,可那阵子皇上亦不大见他。好容易一次见到,哥哥求皇上将我们移回养心殿,却受了皇上好大一番训斥,说我是祸种妖孽,不许为我们求情,且罚他三个月禁足抄典籍,一步不许踏出尚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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