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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旧事(一)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三秒。

  陆凝:“滚。”

  “你前几日还在说,你提防她真一的身份,不会轻举妄动?”

  “随口说的,千万别当真。”

  尉迟筇无力地摇头,转身就走:“我滚了。”

  陆凝伸手捞住作势欲走的尉迟筇衣袖,长呼出一口气:“你放心——没人在她背后指使。”

  “你怎知?”

  “直觉。”

  尉迟筇没有驳斥,他看着陆凝,目光灼灼。

  陆凝轻声道:“阿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探寻着和真一教有关的一切,你也一定很疑惑罢?皇上追查真一教,是怕真一教利用教众图谋不轨,维护这帝国安稳是他的职责;哥哥追查真一教,是因为他是储君,真一教之事事关国计民生,也事关这帝国形势,他要想要那个位置,他就应该知道。”

  “而我,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人都说我是妖孽祸胎,是冒犯了老头子紫薇帝座的客星。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也许有一天就会克死自己的父亲。老头子不许我参政,燕然氏族踩踏我,殷氏族无视我——我活的这样艰难,只能勉强保命,却为何还要分出力量去探寻那些对自身无益,知道与不知道都无干痛痒的事?”

  尉迟筇喟叹:“我一直只当,你是为了大皇子,也因大皇子而为着这帝国。这么多年来,凡事你若真不愿说,我绝不会多问。你若愿解释,我自当洗耳恭听。”

  门棂外幽幽浮出一个阴影,掩在重重帘幕后,十分难以觉察。但殿内三人都提防已久,不由得互相传了一个眼神。

  陆凝低声道:“阿筇,把我扶起来。”

  尉迟筇将陆凝缓缓扶起,靠在软枕上。

  陆凝问:“阿筇,你觉得我的祖父高武帝,究竟算不算聪明人?”

  尉迟筇未曾想到陆凝有这一问,不由得怔了一怔,肃然答道:“高武帝三十三岁继承兄长启元帝遗志,带兵破关、锋刃横扫,在中原建立了属于我们燕然人的帝国,是燕然一族的千古一帝,亦是燕然一族前所未有的英雄。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聪明人。”

  陆凝微微笑出来:“你觉得他是聪明人,凡燕然百姓都觉得他是聪明人。至今多少燕然百姓还在称颂、感念他的恩德,就是燕然老氏族,几番被他磋磨屠戮,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是高武帝留情,保留了他们氏族的血脉,也给了他们如今的地位。但可知聪明人竟也会做蠢事。”

  殿内静静的,只听得屋檐上有风作响。

  陆凝轻声道:“阿筇,高武帝今生有三戕三仁。是哪三戕?哪三仁?”

  尉迟筇眸内有疑惑,却还是一字一句地答道:“三戕是——七次屠杀真一教众、烧毁真一教宗教坛匡庐,镇压燕然贵族叛乱,破三城五关,围困大殷皇族于九江城,三仁是——废除燕然人关内初夜权,禁止燕然人关内圈地放牧,燕然人与殷人地位同。”

  陆凝轻轻地颔首,眸里是澄净的神色:“这三戕三仁,在当时看来都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但只有高武帝自己知道,他不仅在明面上屠杀了七次真一教众,私下里还多次动用盐酒茶三税,组建暗卫,到处探访真一遗众。但,一无所得。自七次屠杀、烧毁匡庐后,真一教便从这世上消失了,一丝痕迹都不再有。”

  尉迟筇面色微微一变。高武帝昔年沙场铁血、睥睨天下,地方诸侯、四面强国都未曾放在眼里。盐酒茶三税是帝国历年税收的大头,他竟舍得私下里拿出这三税,去追查一个已经被打散,对帝国不会再有威胁的真一。

  “为什么?”尉迟筇喃喃道,“花这样大的气力,为何不对着殷人遗族?对着殷皇血脉?真一教固然有威胁,但绝不会比大殷正统皇族的威胁更重。”

  “是啊,为什么?”陆凝轻声道,“但没人知道。”

  尉迟筇一怔:“我以为你……”

  陆凝笑了:“高武帝查真一教,无论为着什么,最终也是为着他的千秋基业,他的千秋基业,和我什么相干?我去查真一教,目的和他不一样。只是——我,哥哥,老头子,我们三个都在查,我们什么都没能查到,和高武帝一样。”

  尉迟筇默然不语,眼中幽暗越陷越深。

  “阿筇,你可敢信?”陆凝微微地笑,“就是屠杀了七次,摧毁了教宗,但他岂能真的将这大殷一朝上上下下的真一教徒都荡净?真一教的人又不是三手四耳、有独特标识,他们脱去了白衣依旧是普通百姓,若不自己承认,任谁分辨得出?”

  “真一教的教众多行医为善,救助百姓,燕然人却烧杀抢掠,屠杀之时,殷人百姓难道不会帮他们藏匿?帝国边疆的辽远之地高武帝又如何能屠到?大昭纵使和我们签订了停战协议,也不可能像我朝一样真正令行禁止真一教的存在,为何真一教在大昭也失去踪影?”

  陆凝一问接一问,尉迟筇沉吟着:“也许,真一到底只是一个依附着前朝的普通宗教,失去首脑,被如此打击,逐渐消失了也是寻常。”

  不是陆凝这一问,他还真的确没有想过——为何真一教会如此。

  陆凝闭上眼:“你觉得是么?”

  尉迟筇沉默。

  陆凝闭着眼,轻声道:“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和舒听着,颉隽就拜托你去和他说了。这话只怕不短,你坐着听罢。”

  尉迟筇坐在了榻旁。

  陆凝淡淡道:“阿筇,你可曾知道先皇后是怎么死的?”

  尉迟筇愣了一愣,连伏在梁上戒备着的舒也怔住了。

  一时间,三人都静静地看着榻上的陆凝。

  明面上,陆凝是怜妃娘娘所生的庶子,但陆凝真正的母亲是先端悯皇后谢弗。谢弗做大昭公主时明慧俏丽,衡光帝挚爱这公主,二人在潜邸时便琴瑟和鸣,衡光帝登基后更是不顾北方燕然氏族反对,立其为皇后。因生陆凝及其妹妹陆沄这一胞龙凤双胎,谢弗虚弱而死,这是衡光帝厌恶陆凝的一大原因,甚至因此不许陆凝称谢弗为母。

  但刚刚明明是在讲真一教,为何会提到端悯皇后?

  尉迟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眼底积了层叠的疑问:“宫中都说先皇后是产后虚弱而死。”

  陆凝缓缓道:“其实先皇后是被毒死的。下手的人,可能是大殷遗族,也可能是燕然四氏,但是谁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毒死的她药来自于真一。”

  室内一时无言,只听得殿外风声簌簌,疏狂漫卷。

  先皇后之死,多年以来令永昌王府诸伴当心中存疑。既然生下王爷和公主时,先皇后未死,又怎会在一月之后虚弱而死?按常理,根本说之不通。

  可王爷从来不提。这是他心底凝固多年的疮疤,王爷不提起,大家便谁也不去提起。

  却未想到有一日,竟从王爷口中确认了先皇后的死因。

  舒的呼吸粗重起来。尉迟筇则死死地看着陆凝,榻上斜倚着的王爷依旧闭着眼,仿佛睁开眼便会见到甚么可怕的东西,唇边居然还带着一丝笑。

  “我连她一面都没见过,”陆凝浅笑着,“幸好我是十五岁时才知道这件事。若是时,只怕我要发疯。”

  尉迟筇抿紧了唇。

  陆凝缓声说了下去:“这事,是哥哥告诉我的。先皇后生我时,哥哥已经九岁,人事都明白。那年天生异象,星轨崩乱,四月间大雪连绵,生灵涂炭,朝臣都说应在我和阿沄身上,要皇上杀死我和阿沄以绝后患,甚至说祸患的源头来自于先皇后,是她星象不吉,克坏了腹中的胎儿,要求皇上将她处死。”

  尉迟筇肃然不语,陆凝微微笑着道:“先皇后是南方帝国大昭的公主,燕然氏族和大昭素有摩擦,与先皇后不睦亦非一日两日。纵然皇上牢牢地护着先皇后,但那时皇上登基未久,根基不稳,怎止得住朝堂上下的流言蜚语明争暗斗?先皇后生下我和阿沄已是几经生死,如何还经得起这些磋磨?”

  尉迟筇面上浮起疑惑。方才明明是说先皇后被毒死?

  陆凝平静地说:“哥哥本以为先皇后是被他们磋磨而死。直到他十四岁之后参与朝政,才发现皇上有些不大对。”

  尉迟筇一怔:“皇上有些不大对?”

  本是在说先皇后,又为何提到皇上?

  仿佛预料到什么,尉迟筇眼底疑问越积越深。他垂下了眼帘。

  陆凝缓缓而问:“阿筇,皇上是你的师父,待你恩重如山,救你性命,教你剑术。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尉迟筇沉吟着:“我遇着皇上的时候,皇上刚过而立之年,那时的皇上便已两鬓生霜华,沉默而寡言。我未曾听过皇上和我讲除却剑术之外的任何话,但他教我剑术时端稳耐心;我亦从未见过皇上对甚么事上心。纵然皇上冷淡了一些,但他是个好师父。想来皇上失却结发之妻,过度悲痛而放浪形骸……”

  陆凝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为他立牌匾——皇上很怪是不是?”

  尉迟筇沉默下去。

  陆凝唇边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在百姓口中,他是多年难遇的一位明君。在朝臣眼中,他年少时虽颇有谋智,如今却是从不多事无为而治的好皇帝,就是北方燕然氏族也不能否认他的仁政持平。在你眼中,他是个好师父。在我眼中,他不大算作好父亲,但他至少保护我、抚养我,我出宫开府后从未缺过我一分俸禄,甚至总有额外的赏赐。”

  “可他虽是个合格的父亲,却更是个怪人。我从来看不出他爱我。”

  尉迟筇想开口说甚么,却到底没有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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