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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下药


  陆凝眼睁睁看着苏麦环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在他榻边的雪狮皮地毯上,她莫不是想卧在这上?

  陆凝惊得口齿不清:“你,你干嘛?

  “守夜啊。这房间里难道还有别的榻可睡?”

  苏麦倒一脸坦然。

  陆凝看着苏麦,一个头两个大:“行,能让我看不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算你本事——过来,我往里挪挪。”

  “大燕便没有男女大防?”

  苏麦立在那儿不动,身姿修长,陆凝第一次从她眼底看见了一丝丝笑意。她笑起来极是明丽,但他没见她笑过几次,即便是笑,眸底向也一片冷清。

  “倒也有啊,只是都讲人和人,不讲人和鬼。地上哪是姑娘该躺的地方?我这张床够大,屏风外虽然还有暖笼,但搬动麻烦,一时若有人过来不好解释,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屈尊在这床上躺躺,想睡再去别的房间歇息。”

  这姑娘待人磊落,云淡风轻,陆凝只觉平日所拘的种种礼防都浮云般散了,他本也是个率性的人,这时抛去那许多蝎蝎螫螫,反觉痛快。

  ——

  红罗苏子帐,莲叶碧云衾。

  端的是个好风景,可惜榻上二人太过正经。

  陆凝躺在里侧,整整齐齐盖着一副银绫水杏儿缂丝被子。苏麦并不覆被,只倚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干荞麦叶儿瓤绢子枕,一手里握了本陆凝的书在看,一手看着旁边炭炉上暖着的铜茶壶。陆凝躺的很不安生,断续咯血,咯过了便把染红了的绢子交给苏麦,苏麦一只手覆上,很快吸成白绢子,再给他交回去。

  陆凝痛得厉害,又百无聊赖,于是偏过头去端详着苏麦。姑娘全然不在意被人端详,依旧看书,大有天塌地陷她自屹然不动的气势。陆凝心头有一重疑惑,想起姑娘素来的诚实品格,他决定开口直接问:“苏麦,你死时多大?”

  姑娘闻言,放下书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大过生辰,也许记得不准。应是二十二岁吧。”

  “那便是……出生在大燕启元帝登基的那一年。”

  “你这样一提,我便想起来,的确是。”

  陆凝垂下眼帘。

  那一年,大燕熙宁帝陆楠去世,大燕启元帝陆梁登基,和大殷撕裂停战协议。那时的大殷嘉烈帝杨濯,也正是大好年华、意气风发时。从那时起,大燕和大殷各起旌旗,陷入了近百年的铁血绞杀、明争暗斗,流血百年,直至今日。

  ——且这争夺依旧没有完结。

  启元元年。这一直只是写在书里,让人神情激荡、心向往之却无法真正接触到的历史过去,而眼前的女子,曾亲身见证过、经历过那一切,如今又带着这样一双眼、一颗心来到了他的身边。

  上一世,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陆凝不由得惘惘地陷入思绪,心里的事一重又一重交织。

  苏麦却丝毫不觉,见陆凝面色变幻,只当他是痛得厉害:“你要喝茶么?”

  “啊?……好,好。”

  ——反正不管自己真痛假痛,有人倒茶当然是好事,先答应了再说。

  陆凝不由得苦笑。

  这姑娘虽不是活人,可与活人又没甚区别。但他在凡活人面前必戴的戏子面具,今晚却无影无踪了,甚至连自己的想法情绪都懒得掩饰,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好在她真真纯粹实诚,大概根本不屑于分心去思考他在想什么。

  苏麦递过一张绢子来。陆凝怔了一下,抬手接住。苏麦眼眸深邃,像两口冰蓝的井。

  ——

  苏麦自案头挑了一个蟹甲青茶末釉碗,匀了半碗茶水;突然又想起正经沏茶之前茶碗儿应先用茶汤滚一遍才成,连忙倾了这一碗,又再匀了一碗出来,将茶碗递给了陆凝。她固然从来不用人伺候,自己却也没伺候过人,这时不由得略略有些不习惯。

  陆凝倒是颇坦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这一炉茶又换成了六安瓜片,茶汤鲜香醇美。陆凝正回味着唇齿间那一点甘甜,突然胸肋的伤重重一抽,一口鲜血便不受控制唾了出来,将银水杏儿的绫被染了一片污。

  血迹刺入眸中,苏麦垂下眼帘。她全不会安慰人,只得默默着,一手覆上了那绫子被。血渍很快被吸净,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心底腾出一丝暖意,逐渐燃烧如烈火。

  这少年的血甚暖,暖如谪世的太阳。

  陆凝依旧咳着。

  刚才只怕是扰动了心绪,这一下血呕得极是浓重。旁边姑娘纤伶伶的一只素手递过绢子,为他拭净了唇边鲜血;姑娘又递过切片的老红参,他连忙含在舌下,替掉之前的那一块。

  苏麦去寻丸药,绢子没人打理,搁在他颌下,致密的素色纱罗地子,绣着淡青石绿的如意云纹。

  他猛然想起,这绢子是贺儿给他绣的,因是男子所用,配色格外雅致,不像女孩儿用的绢子一般桃红柳绿。不止绢子,这寝殿他平素不住,但如今身上的银水杏儿被褥,头顶的水墨弹花绫纱帐子,枕着的干荞麦叶儿瓤绢子枕……这些都是贺儿的布置,他虽不常住,但贺儿还是绣了出来,放在这里。

  陆凝闭上眼睛,心绪翻涌如涛。

  贺儿……贺儿。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负了你?

  苏麦寻到丸药,嗅到成分还对,便喂着陆凝一口口吞下。那丸药龙眼般大,用蜜炼成一圆,陆凝咽得颇费力。苏麦沉吟着,瞧了瞧陆凝苍白的脸容,旋即垂了眼帘,把住陆凝的腕脉:

  “你心不静。马蹄踢出的是淤伤,并无破口,本就积血滞涩、痛入肺腑;你若再勉强自己思索,心脾焦灼,肝气郁结,这症候就险了。你妻室的事还有救,你其实不必忧心。”

  陆凝苦笑。这姑娘医术颇高明,就是他遮掩住自己的情绪,她亦能自脉象把出他心底的一团乱麻:“我尽力。”

  梁上有风声掠过,今晚,要下雨。

  苏麦沉默着,凝着殿顶工笔细绘的藻井。待风声寂然,她开口温然道:“你究竟是如何伤着的?”

  “今日在上林苑和几个哥哥打马球,一人坐下的马不晓得是不是发情,胡乱冲撞,我让它蹄子挂到了一下。”

  苏麦淡淡地瞧了陆凝一眼,一只手绕着帐子穗儿:“如今已是入秋,若说马匹发情,时间上不对;宫苑的马又训练有素。你是在怀疑你的几个哥哥。”

  陆凝不由得失笑:“不是怀疑,他们并非第一次对付我了,今儿的事准是他们,要么就是他们的伴当做的。不过是磋磨我,来给我大哥提醒儿,没事的。”

  苏麦不再出言,一直沉默着。陆凝心头思绪缠绕,突然只觉自己意识朦胧胧的,眼前有雾气蔓延。他勉力道:“你……给我下了药?”

  “嗯。”苏麦的声音自头顶混沌传来,如颈间一抔雪,仿佛在陆凝茶盏里下药不过是极不值一提的一件事:“我在那盏六安瓜片里放了些助眠的药,不会对你身体有损伤。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

  陆凝惊得瞪大了眼,本想说些什么,却终化为一声叹息。他此生头一次被人下了药在饮食里却毫无觉察,可这到底是苏麦,若换个人来他断不能信。

  药效逐渐发作,胸臆间的痛苦慢慢消失,陆凝躺在那里,只觉分外的放松宁静。

  他静静地思索着,他为何会信她?他们才相识不过几天,他对她完全不了解。但无可否认,自这姑娘出现之后,陆凝的思绪全然被搅乱,像入了鱼的潭。

  “那,拜托姑娘守着我了。”他喃喃道。

  苏麦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捧起了书卷。

  他闭上眼,突然笑起来。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做甚么?他将一命付君子,他觉得她是君子,她便一定是了。

  这样也好。

  ——

  永昌王府的大总管王兴从未像今日这样忙过。

  王爷去城郊上林苑打马球时伤着了,如今还下不得床。身为王爷的专属厨子,他自然要变着法儿地给王爷做些新鲜肴馔,将养身子。可谁知这一次受伤是敲到了他家王爷的哪根神经,平日里活得甚糙、住哪儿都成的王爷突然转了性儿,要重修自己的寝殿和外书房,增添家具,一声催得比一声急。虽然这事该是工匠来做,但他身为府内大总管,自然也该多多监督照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爷突然又把他叫去,交给他一张素笺,吩咐他按上面的方子给王爷抓药送到寝殿,还绝不许大皇子属下的半夏姑娘知道这件事。

  王兴正拿着素笺一路向外滚,想着自己亲自去买药,却迎头就撞见了半夏姑娘。半夏姑娘平素就冷冰冰刚烈烈地不好惹,今儿更是不知被谁捅了马蜂窝,一脸暴风雨,要王兴派她两个得力的管事,再给她一副府内仆婢的名单,说是要帮王爷查东西。半夏姑娘性子烈,却有修养,从不向不相干的人撒气,可王兴还是吓得抖了三抖,险些没把手里的素笺荡到地上去,好在半夏浑没理会他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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