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竹坞
开场锲子唱完,许多人暗中点点头。
这花旦虽是个雏,功夫倒还不错,字正腔圆拿音稳准,身段上也是吃过苦,当得起安乐楼一晚上的戏专门捧他。
只是唱腔里无端有些淡淡哀愁,眼神也微微发冷,《竹坞听琴》前几支曲子的确是萧索一点,小旦唱的尤其情真意挚:
“试看他富贵和贫贱,都一般白骨葬黄泉……低多少兴废荣枯在眼前,人被利名牵,满目红尘关塞远⑴……”
此时这旦角演的郑彩鸾是女道士扮相儿,气质妥帖、口含珠玑,一支胜葫芦悠悠而结,台下不由得低低喝起采来。
“去青杏帮我叫桌合羹,银瓶青梅酒烧风干果子狸。你这儿的茶酒我吃着嘴里淡出鸟。”
琵琶管弦里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扰了曲子,只贺匪不为所动,唤来一个侍应小倌淡淡道,小倌拜了一拜速速去了。
他倒没有刻意大声,但在这悠扬曲音里仍很是刺耳。台下静了须臾,纷纷悄声议论起来,不知是谁胆子颇大,噗嗤一声:
“看我料事如神,果然要宴席,没得宴席怎配得上公子爷这身气势。这样的气势,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好汉,行侠仗义的狗贼。”
虽然声音极低,还是杂在人群里,主仆二人却好耳力,听得一清二楚。银衣小生眉头紧紧一皱,便要起身。
贺匪面色如常,眸子里闪过一丝蔑然,琉璃扳指向团桌儿上轻轻一扣:
“和蚂蚁计较甚么?吃你的东西,听你的戏。来这是为了耍子,不是为了你敲了人回去我再和当家的废口舌解释。”
“这些杂种很无礼。”
银衣小生垂眸道。
贺匪望了一眼银衣小生,目光里竟有些温和:
“阿钧,不值得。别为不相干的事生气。”
“这便是你来带我看的戏?我倒还没觉出有什么意思。”
——
三楼的包厢有些高了,台上的戏子们面容已很是模糊。檀弓隐在包厢一角,半掀帷帽远远地望过去,看到人人喝彩的绝妙处神色也不过淡淡的:
“我虽然只跳高丽舞,不懂得这戏行当,却也敢说台上这个旦角儿身段连我都不如。”
一旁男子笑了:
“‘连你都不如’,这话真是……又有几个身段儿比你软的?只怕寻遍这下京城都要摇头。别急,带你不是来看这戏的,那旦角儿的脸比他的身段儿有趣。”
“怎么?”
檀弓没想到男子这样一句话,下意识一挑眉。男子凑过她耳边轻悄悄说了几句,她面色变了,旋即慢慢地笑了出来。
“倒是好戏,期待很久了。”
檀弓喃喃。
“便知道你喜欢看,”男子缓缓将纤细的少女揉在了自己怀里,“好戏马上便开场。”
——
四折戏也没有唱了很久。
首桌儿的酒菜已是来了,青杏有名的‘碧碗儿’盛着,一副注碗、两幅盘盏,三五个果菜碟子和水菜碗,中间一个锅儿温着银瓶酒,菜蔬都极精细,只这几样怕不是就要上百纹银。
贺匪却也没动多少,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戏台子。他颇赏了几次不菲的缠头,却始终兴致不高。
“觉得不好玩儿?”
银衣小生边给贺匪斟酒,边轻轻地问。
“温家老二舌灿莲花,夸得这里世间无双,原来不过如此。”
贺匪嘲道,端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只这青杏的银瓶酒,是一日比一日够劲了。”
“上林苑跑惯了马,少爷自然觉得这里安静得无趣。”
银衣小生唇角含笑。
“早都说了,就我们两人别称我少爷,扭扭捏捏听着反胃。”
贺匪端着酒盅,看着那戏台子上的小旦:
“听听这殷人的玩意儿歇歇脚也好,倒还有些耐听,整日跑马射箭,我也累了。只是总觉得花了眼,这小旦身量很是眼熟。”
银衣小生一愣:
“别是……?”
“应该不会,”贺匪玩弄着手里的青瓷莲花盅儿,“温老二虽和我一样晃荡,办事也倒利落,找的雏儿都是干净不露面的。”
说来又苦笑了一下:
“他也真是……我当日喝多了酒,那屋又天昏地暗的,睡的是哪个都不知道,更别提身段不身段。可能只是我看差了。”
银衣小生不好多言,只有再把酒斟上。
贺匪默不作声,到口就干,望着那戏台上花旦,眉心纹路却是越陷越深了。
——
场子里逐渐入了越来越多的人,安乐楼的青衣迎客小倌虽有百十个,一时却也搬桌凳、添茶水,忙得乱成一团。
只听得人群里有人絮絮:
“换了人没意思,都睡了啊,拉我过来做甚……《竹坞听琴》?头一场的新人唱这本?”
“你就别管那么些了,这么远拉你过来,我的耳朵还能有错吗?我和你说,这旦角儿就叫竹官——不信你去看看门口贴的戏单。偏要唱这《竹坞听琴》,我看是他刻意搭自己的名儿。”
“竹官?这名字怎生有些耳熟……”
台上花旦已是唱到了第四折的太平令:
“我着你记着,想着,不曾忘了,常言道:一报还一报⑵……”
贺匪看着那花旦身段妖娆,眸子却清俊,虽是眼波滴溜溜地将台下都扫了一圈,但总觉着扫他的几下尤其深沉。心里不知什么地方耽了一下,他赫然起身:
“总觉得空落落的。不看了,回家睡觉罢。”
——
脚步微微有些发软,到底好久不正经唱了,生怕行将踏错。
最后一支曲子唱过,陆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戏台是多年前大昭的竹坞,一个女道士素衣墨发,抚琴不绝。
其实并非自己的错觉,是她一直在这儿,在这人群中天井上下徘徊着,一寸寸搜寻那些槅子栏杆、画栋雕梁。
苏麦。陆凝苦笑。她怎么会来这儿?
罢了,左右她也没有认出台上的花旦便是自己。凌晨是自己让她走的,她已走了,以后去向何方,追寻什么,又与自己何干?
强行让自己收回目光,陆凝盯了台前已经空落落的首桌儿一眼。
贺匪来这儿便和自己有相干了。
看见这个人进了戏场,一屁股坐在正台前时,他还颇唬了一惊——平日里斗鸡走马无恶不作的贺家大少爷居然偏偏在今天跑到这种地方。不是来砸他场子、撕破他脸皮,也是来看他笑话的。
也只有他有这么大胆子在这儿闹起来。
只是后来看着还不像,他并未认出自己,只是有点怀疑。
陆凝眼底神色沉郁,这可不会是什么巧合。和刚刚不知是谁的暗卫监视他的事堆到一起,贺匪八成是又被谁当成了一杆枪。
使贺匪来算计他?还偏生是在今日,在这里,在这安乐楼的戏台上?
也许还会被那苏麦旁观个全场,即便苏麦未必晓得台上的戏子是陆凝。
陆凝几乎想放声长笑。很好,非常好,如若让他知道了是谁,保证给他来个一报还一报。
只是面上这大燕五皇子依旧不动声色,台下只觉得今儿个大放异彩的小花旦唇含浅笑,愈发波光潋滟眉目含情,如水眼波在台下睇了一圈又一圈,每个接着的都觉得自己是被暖融融的春水浸没了身子:“首次登台,竹官资质浅薄、技艺拙陋,让各位老行家们见笑了。”
说话也是嘤嘤呖呖,颇挑人心弦。
台下嗡然一片,一个前头团桌儿上嗓门大的便含笑开口:
“没有的事!今儿个咱们在座的这些朋友,也算是洗了耳朵、开了眼了,赶上一场这般好戏。小哥儿今日一场,往后前途无量呵!”
“咱老倌也没啥别的可贺的,些许缠头,不成敬意!”
说着一挥手,随侍的仆从取了彩缎表礼、金银锞子,便走上前来。
花旦和台下团团见了个礼。
知琼的小倌自台后转出来,双手端端正正捧着一个朱彩髤漆大团盘子,在人群里走了一转,不一会儿便是累累的一盘子。于是换盘子,再走一转,又是一盘子。
来听戏的颇有些殷人里的富家纨绔,此时竹官唱对了他们的耳朵,在这炫耀金帛的时候可不能差了。彼此冷眼觑着旁桌的缠头丰厚,自己也不由得再加些,转眼五个斗大的朱彩盘子已是累得满满当当。
财富总能使人兴奋,即便不是自己的。多少闲汉此时也得了趣,开嗓议论纷纷,叫好的,甚至也有些酸的在喝倒彩……
台上的花旦依旧八面玲珑,礼节丝毫不差,哪个公子哥送了缠头,便温温柔柔地一揖,然后款款递过一个眼波去,只搅得对面红了半张脸,本出了许多缠头有些肉痛,此时也觉得此行不虚。
——
真是盛世胜景。
多少年前便是这样。
陆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动,灵魂却独立着,冷淡地看着这台下众生万相。他们这般兴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不会再来了,即使再来,也不会是以所谓‘竹官’的身份。
多少年前,那个叫谢弗的女人在台上,叫陆岐的男人在台下。二人本是一时微服出来耍子,却不想谢弗随口以‘竹官’为名唱了一本《竹坞听琴》,却惊动了整个下京城。那时候女人也是温柔地在台上做揖,男人在台下叫好声里带着些醋意,眼里却闪着骄傲。
如今这般好光景却是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叫谢弗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也没叫过她一声母亲。
而十七年前的今天是她的五七。
有暗涌的哀凉疯狂啃食他心,突然时空凝了一下。多少炽热兴奋的眼波里,有一道冰凉凉的目光远远地穿透过来,覆在他心头,抚平了焦躁沉郁燃烧着的火。
他抬眸,是苏麦。她站在二层天井的栏杆前,淡淡地瞧着他。
她是认出我来了。
陆凝突然心情明媚了一瞬间,于是他对着她姣然一笑,以装扮成花旦妖娆的姿态。
素衣墨发的女子微微一怔,也轻轻一勾唇。
那是极其清淡的笑意,带着温暖柔和甚至哀悯的意味。她身后是未曾点灯的昏暗的楼阁,那笑像是黑暗里柔柔点燃着的光。
旋即她回转身,衣袂蹁跹,隐没在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陆凝转过目光。
真的蛮好,突然就觉得开心。
他眸角飞过一丝隐约的泪。
——
“各位失礼了。今日安乐楼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查不清楚这件事,大家可能就要暂时留下了。”
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喧嚣热闹和陆凝刚才那一瞬的心悸。安乐楼唯一的大门重重一关,一众人里是贺匪打头,寻了张太师椅坐下;身后的银衣小生排众而出、四周拜了一拜,沉声说道。
跟着贺匪的除了银衣小生,竟然还有低眉顺眼的瑛姑。
来了。
陆凝冷冷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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