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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安乐


  今日的安乐楼依旧热闹。

  知琼占地甚大,南有数十半开放式的勾栏,供外来的班子租场百艺杂耍、买吃食杂货,小戏班也是在这儿觅生活;北边另是一番天地,转过一道回廊影壁,后面的院宇楼亭就不是寻常人所能进的了。安乐楼便在这影壁之后,是一座古朴周正的抬梁式四层木楼,素来是下京城多少大戏班子轮番开腔,卖座捧角儿的好地方。

  然而今儿不知是怎么回事,原定来唱的班子当红花旦竟突然称病。饶是这么着,兴安桥总寓的大班子总不会只一个撑得来场的花旦,可待安乐楼的戏单子一贴,多少纨绔戏迷就炸了锅。

  这单子上唱头牌的花旦,名字写的甚大,但竟没人认得。

  ——

  安乐楼中空间不小,一楼有天井贯通上下,直至三楼;天井中间便是戏台,绕台一周,包厢散座有三五百个。虽说今儿的场子和往日不同,但有些性子怪的老戏骨借机不露名捧新徒弟也是常有的事,戏台旁已是黑压压地坐了许多人。

  想在安乐楼蹿红,可不是容易事。这些殷人戏迷眼睛刁、嘴巴毒,若是自己功夫不够硬,别管是谁捧的,纷纷喝倒彩羞得你下不来台。

  因此即便是完全没名气的新角,也必有两把刷子。

  “公子哥怕是第一次来咱家这儿罢?这边请?”

  安乐楼口,迎客的青衣小倌接着了一对主仆。打量着二人虽衣饰新鲜贵重,行动却不大从容,像是第一次来看新鲜的富家哥儿,便挥挥手想请到一旁的角桌儿去。

  那公子哥立地不语,侧侧头,身后随侍迎了上来,袖子里抽出一张大红单帖子来淡淡地道:

  “这是我家少爷的位置。”

  小倌双手接着帖子看了一眼,垂着目光又品了品主仆二人的面貌,即刻道:

  “是咱家失礼了,您二位请随我来。”

  ——

  一楼戏台正前头的团桌儿,个个是有主的,不是有门路的人别想坐上这好风景的位置。今儿却不知是刮了哪门子的风,不仅当红花旦换了,打头的团桌也换了人。

  公子哥大马金刀向曲搭脑乌木太师椅上一坐,对周围或疑虑或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看了看桌上茶具果品,露出见了苍蝇的神情。随侍的银衣小生年纪不大,不过十八九岁,气质却很是冷肃,淡淡地抛给那青衣小倌一块银子:

  “劳驾换些茶果和酒来,要第一等的,品类无所谓。”

  小倌掂了掂手里银子,只觉有二三两重,禁不住露了些喜色:

  “好嘞,尊驾稍等,咱家马上就来。”

  ——

  安乐楼后台,妍美的少年一身花旦戏装,临着铜镜自己画着眉。

  “来这一趟,是不是太冒险了?刚才那人……”

  侍女们伺候着妆容衣饰,瑛姑亲捧着胭脂站在旁边。见少年端庄持定不慌不乱,不由得轻轻提了一句。

  “无事。我这般浓妆,没人认得出来。”

  少年立起身来,整衣敛容:

  “况且我并不太在乎我自己的声名,纵是露了又能怎样?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今儿这出戏非唱不可。”

  瑛姑明白就里,情知没法再劝,叹口气,扬了扬声:

  “闲杂人等就都下去罢,我一个人在这儿伺候就够了。”

  侍女们恭身自一旁角门鱼贯而出。角门外一条长廊两侧是有身家的看客休息的隔间儿,这时候戏快开场,已经是没有人了,瑛姑却还是转过身子来,将少年遮了个严严实实。

  “瑛姨,你别担心。”

  少年轻声道。

  “刚才那个盯梢的醒过来之后乘人不备服毒死了。我知道这次可能是有人要来算计我,但今天这本戏我一定要唱,就是挨了算计,我也认栽。”

  ——

  戏要开场,台子一转已经坐定了人。突然前头一声脆响,捧着泥金封陶罐的婢女一失手,将一罐玉泉酒在桌上碰得粉碎,酒液溅了那首桌儿的公子哥一身。

  “公子爷,公子爷饶过婢子这一次吧,婢子……”

  小婢惊慌的手足无措,身后随着的小倌立刻拉着小婢跪了下去:

  “公子爷恕罪,这婢子放来前头伺候才一个月,笨手笨脚的,让她来给爷捧吃食是咱家的疏忽!”

  公子哥看着骄狂,这时却没有动怒,只是一把捏起了那婢子的下颌。小婢倒漂亮,一双眼清明得很,瑟瑟地看着那公子哥。

  公子哥看着那婢子眉目时,有那么极短的一怔。他阴郁地凝了凝女孩子的眉眼,有些微妙的情绪弥上心头。

  不由得一松手。婢子缩了回去,像朵枯萎的花。

  “长得倒不错……我今天心情好,饶了你这次了。”

  小倌忙拉着小婢叩谢不迭。一个长衫管事早已拐过来,看着这公子哥并不追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拱了一拱手:

  “多谢尊驾海涵了,这事咱家实在惭愧……”

  公子哥看了看自己一身酒气的污秽衣衫,皱了皱眉截住了话:

  “你这儿有什么寡静没人的地方吗?我要把这身衣裳换了。”

  “自然有,那边一整条长廊都是隔间儿,安静方便,便是给尊驾这样的客人歇脚用的……”

  一桌人站起来浩荡荡地去了,几个小倌凑过来打扫被污过的地面,年长几岁的姑姑悄悄地点了束檀香,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

  许久才听得喧嚣里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声:

  “听着戏喝酒?倒爽利,怕是一会儿还要搬来一桌宴席。”

  旋即响起了哄笑声。

  “得,就别多说了……他们燕然人都这模样……小心让人听了去,到底他们是老大……”

  声音越来越低,没入笑中不见了。

  ——

  长廊一侧的斗室,银衣小生将污了的衣衫放在榻头藤架上。公子哥一身素白里衣,身量匀称结实,竟是个蛮成熟的男人,此时正对着自己项圈上挂着的木锁皱眉头。

  “怎么了?”

  银衣小生一回头,入眼便是那块木锁。锁是长命锁样式,木头是上了年头的老桃木,早已被把玩出了温厚的包浆,上头镌刻着两个晦涩的字符。若有极熟北边语言的人,便能看出这是两个叱干文镌的字:贺匪。

  只是叱干记事符太过冷僻,这锁上的痕迹看起来更像胡乱的鬼画符。桃木并不贵重,又没有什么珠饰雕刻,谁又能想到这样一块锁压着眼前男人的命格,贺家人百般求来,珍极重极。

  “这锁上都是酒气,熏得人头疼。”

  男人烦躁地道。婢子的眼睛和似曾相识的酒气交叠在一起,他冷然一笑:

  “刚才忘了说,你知道我最讨厌玉泉酒。”

  银衣小生手头的动作缓了下去。

  “……对不起。”

  男人摆了摆手。

  “与你何干,我不是也忘得干干净净。”

  银衣小生一踌躇,对着门口站着的屏息静气的管事道:

  “你这儿可否安全?”

  管事的恭恭敬敬道:

  “绝对安全。隔间的门一锁,钥匙便交给尊驾,除了大管事瑛姑有备用,再没人能打开——尊驾应该知道知琼的信誉。”

  银衣小生一点头:

  “钥匙给我,你可以走了。”

  ——

  戏台上大幕一合。

  “今儿唱的是哪一本?”

  几个角桌上戏友笑够了,撮口香片开始攀谈起来。

  “旦本,《竹坞听琴》……你连门口戏单都不看?”

  “不是换了人吗,懒得看——谁知道又是什么鬼魅魍魉,别和上次那戏子一样被人羞出了下京城。”

  “我看也是。《竹坞听琴》?什么冷僻本子,不唱四大本,倒唱这个?”

  满座的人直摇头。

  大幕一开。

  台下的人当即噤了声,正经戏界规矩大,不论唱过了如何,这头开场一亮相合该尊重,不能有杂音。

  其实听戏也忌大气味的酒馔,戏友不过是吃着茶果——首桌儿上那位就是‘不通风雅’的典例,此老哥至今未归,别的位置悄然去出个恭也就罢了,他换一件衣服还真是地久天长,到现在檀香也没有彻底驱散满室的酒气。

  “出来了出来了。”

  台下絮絮低声,多少目光凝在了那戏幕分开之处。

  一道身影婷婷袅袅,和台上台下的人打了个堪称惊艳的照面。天外飞来的旦角儿出乎意料地姿容妍秀、雪肌樱唇,行头精致,一张口倒不是寻常嫩脆脆的黄鹂儿声,反而像支翠竹:

  “妾身姓郑,小字彩鸾……”

  ——

  “这扮相身段倒真不错,只不知道唱的怎样。”

  角桌儿的戏友喃喃。

  他旁边的一位摇摇头:

  “虽说也算是难得了,但你听了这么多年,难道听不出来?这雏儿在倒仓。开场锲子也就罢了,连唱四折,只怕会走了调罢?”

  “倒仓?第一次露脸,他选在倒仓?这可是兴安桥总寓排第三的班子,给这雏儿搭戏的也都是名角,总不会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谁知道呢,许是有把握吧。”

  诸人住了口,各自饮了一口香片茶。

  角落边门里,公子哥贺匪终于大喇喇地出来了,换了一身新鲜颜色衣裳,行动带风,引人怒目。正值台上那小旦开了口,细细地唱起了第一支曲牌《赏花时》:

  “亡化过白头老父母,眼底亲人别又无⑴……”

  贺匪全然没注意,小旦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神色猛然沉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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