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小说网 > 枕中记 > 6.檀弓

6.檀弓


  过了许久,院角柳树上突然有一个影子乍然一动,轻飘飘落在院墙之外的隐蔽处。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金霞照晚,深巷里多是勾栏瓦子的后门,狭窄而冷清。影子窝在一堵短墙夹缝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这人伏在树上半日,已将一大一小二人的一番话尽数听了去。想起刚才那些话事关重大,不由得眸色微冷,赶紧扒下身上紧身衣塞进随身布囊里,露出下面的正常衣衫,转眼便装扮成了一个寻常买笑客,而后背起布囊便要走。

  “客官,您往哪儿去?”

  身后突然响起醇厚温雅的一声问候,若真是寻常买笑客估计还会觉得有些受用,可听在这人的耳里却无异于耳畔惊雷!

  他骤然转身,一手摸向腰间,想将浸毒的匕首拔.出来——但来不及了。

  脑后被敲了重重的一棒,昏死过去的前一秒,他尽力睁开眼睛,想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却只看见了一顶极普通的苇编箬笠。

  等等,这是那个马车夫!

  ——

  马车夫将那死狗似的人向墙根一拖,箬笠下露出张清俊温润的脸来。

  是尉迟筇。

  二楼开了半扇窗户,有人冲他一招手。那人露出半张化了妆的面容,朱唇一点,眉如漆画,端的是瑰姿艳逸,晃得尉筇直头疼。

  尉迟筇掏出把钥匙,轻车熟路开了小楼一处隐蔽后门的锁,将那人拖了进去。

  ——

  这只不过是衡光十九年一个再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晚上——但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兴安桥繁华所的不止陆凝苏麦二人。

  知琼回风坊后的幽兰苑,正浸没在日日如常的静寂朝霞里。那些十五六岁娇妍容貌的小歌姬此时已是化好了鲜嫩妆容,个个散入知琼夜宴的人流中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余一个十一二岁淡绿衣裳的双髻小丫头,正拿小竹杓舀起花叶上收集起来的霜水,喂花鸟架子上立着的当红舞女的白鹦鹉。

  知琼自己的歌姬舞女,向来是养在这幽兰苑。

  有那些专管引进新人的老姑姑,几十年练出端详幼女未来容貌的犀利眼睛,自小买来官家发卖或是贫苦人家头脸整齐的孩子悉心教养。再以琴棋书画蕴其气质,食材香药温其容貌,一开始是做红牌的小丫头,逐渐自己长了见识阅历,年龄够了,也会有挂牌的一天。

  如果能一炮走红,有钱赎了卖身契,从此便是自由。嫁了良人退隐也可,想留下也可,从此每一分收入都属于自己,只需每年交给知琼一笔固定的“安牌钱”。

  譬如这白鹦鹉的主人檀弓。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都喜欢养些猫狗宠物。但这白鹦鹉是南滇那边儿的稀奇种,放眼整个回风坊,也只有这一只。外人只知回风坊头牌里,檀弓、夔歌、璃檐争奇斗艳,但真正讲起来,白鹦鹉只檀弓养得起。

  鹦鹉桀骜,不肯老实喝水,扑腾跳跃着。虽然足上环着连有银链的玉箍子,没法逃走,却还是扇着翅膀将竹杓掀翻,霜水扑了小丫头一脸。

  “哎呀!这畜生!”

  小丫头忿忿,却到底不敢对那鹦鹉怎样,一望腰间,却发现自己的绢子连着上头系着的荷包一并不见,想来是刚刚去幽兰苑外头小厨房催茶点,人太多给挤掉了。

  知琼素来富养女孩子,小丫头并不把丢了个荷包绢子当回事,杓子一放便想回屋再取张绢子。

  她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梧桐树上竟倚着个男人。

  这梧桐树种在幽兰苑院子最中间儿,按知琼里的老人儿所说,怕不是有六七十年了,枝繁叶茂郁郁苍翠,树干要几个人才合抱得来。男人身材高挑,倚在那里却也分外渺小,气息被梧桐叶的味道掩盖了去,让人丝毫没有察觉。

  门禁极严的幽兰苑竟会出现一个男人?

  且看他神态从容,怕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很久了。

  小丫头倒没有慌,不着痕迹地端详了一下男人的衣饰气质,心头一惊,敛了眉目恭恭敬敬地问:

  “公子悄然进了这幽兰苑,是有什么吩咐么?”

  男人一笑。他长得只有五分俊秀,但这一笑却犹如三春花开:

  “倒也不急。先擦擦罢,小女孩子家弄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张揉成一团的绢子,小丫头迟疑了一下,稳稳接了过来。

  这绢子却不像男人所用。

  小丫头只觉满握酥软,一壁香气馥郁。绢子料子贵重,触手生温,以四四方方的冰绡裁成,纫边的针脚很是细腻,上面所绣一对交颈鸳鸯更是五色羽毛流光溢彩,憨态可掬。

  这可不会是拿来让她擦脸的。

  女孩子沉住一口气,轻轻一握,觉得绢子里还裹着个硬硬的东西,偷眼一看竟是张包浆厚重的象牙骨牌,上头还沾了抹女人的胭脂。

  是这么一回事!

  “请随我来。”

  她低声道。

  ——

  高句丽装扮的少女跪坐在幽兰苑小楼的二层。

  敞开的阁门正对着抄手游廊,一阵山风穿堂而过。身后的男人一步步踩着松木地板,越来越近。

  她发觉到自己竟有些紧张。

  “我没想到,你会突然来。”

  “你更没想到我竟会偷偷拿了你的绢子和骨牌。”

  两个人说的是高丽话,引路的小丫头完全听不懂,怔了一怔,晓得是他们有事避着自己,于是理好茶水便悄悄退出了屋子。

  少女听得男子的话,微微一怔,挽唇轻笑。

  “几日来,屡次想抹骨牌就差那么一张,烦得我不行。早该想到是你促狭。”

  男人和她隔着小炕几坐了下来。

  “那日你喝醉了,我偷藏起来一块骨牌,你竟丝毫未觉察——怎么了,檀弓?”

  跪坐着的少女敛了笑,眼角眉梢似被薄雾笼罩,温然都是愁绪。男人瞧着她神色不豫,讶异地一挑眉。

  “我……对不起。我下午擅自动用了你派给我的人去盯着瑛姑的行踪……如今早已过了我告诉他最晚回来的时间。”

  檀弓咬咬牙。

  天色暗沉下来。

  阁楼里没有点灯,一片淡薄的黑。

  男人颇沉吟了一会儿,牵过檀弓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放缓了语气:

  “别怕。为什么突然去派人盯着那瑛姑?”

  “她先派人窥伺我和你传递消息的丫头——便是刚刚的那个。好在我到底也不受她的管束,她并不敢直接监视我。”

  檀弓淡淡地道,光亮如漆的黑发在她脑后牢牢盘成发髻,越发显得其面容白腴:

  “我怕她是知道了什么,有点着了恼。恰好之前一段日子和你断了联系,没法子商量于你……今日瑛姑整个下午都未露面,饮绿轩也没有待客的动静,我便派了人盯着她,以为自己多少能查出点儿什么来……对不起。”

  “唔。没事。”

  男人安慰式握了握少女的手。

  “你上次便告诉我那瑛姑很有手腕。我调查过她,履历倒是干干净净,没得疏漏,只觉得她是和老大或是……老五有关。你派去的人八成是被做掉,回不来了。”

  “真是老大或老五的人,也没大关系。只不是老三的就好……”

  二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静寂了下去。

  又是一阵山风浩荡而来,院里的梧桐树叶子簌簌作响。兴安桥所对的秣陵湖中小岛上有高耸的紫金山,素来腹吞风云,这一阵山风夹杂着秣陵湖新鲜的水气味道,冷然使人神志清醒。

  回廊的松木廊板乍然吱呀地一声。这二层小楼已经很有年头,廊板纵然用的是高句丽产的红松,也逐渐开始老朽开裂。

  男子皱着眉瞟了回廊一眼。

  檀弓犹未觉察,紧紧抓住男子的手:

  “……你没生我的气?”

  “只是我暗卫中的一个而已,我还不差那一个人。”男人淡淡地道,“他们的家人都扣在我手里,不用怕暴露出我来,只是以后你要小心了。我回府会再拨一个人给你。”

  檀弓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场好戏——也是来看你。见你不在回风坊,便猜到是又把自己锁在这儿了,你的丫头倒是百伶百俐,一看绢子便知道我是来找你。”

  “她传话久了,心里自然有个揣度。”

  “怎么没去跳舞?”

  “今天有些懒懒的,便告诉管事嬷嬷身子不爽利,让她把牌子撤了,只说回来这里歪着。”

  男人一踌躇,放开少女的手,缓缓站起了身:

  “要不要换件衣裳,陪我去看看这场好戏?既然那瑛姑恼了你,今天我就捎带她一下,给你出口气。”

  檀弓颇惊讶:

  “去哪儿?”

  “你放心,不在回风坊——安乐楼今晚有出戏,那儿的天井三层我有个小包间,是用了别人的名头整个买下的,管包间的小厮是自己人。你戴个帷帽跟着我就可。”

  “好。”

  檀弓理了理头发,换回官话唤着那小丫头:

  “素云,你去帮我找件没露过面的灰珠绒斗篷,从自己买料子做的那些里翻。若是有人来问我哪儿去了,便说是花帕巷姊妹办盒子会,邀我出门子了,尽快打发人走。”

  话音方落,屋门轻轻一开,小丫头已从隔间儿捧了件斗篷和帷帽过来:

  “檀姐姐,素云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深深看了一眼小丫头,温声问檀弓:

  “你这样撒谎真没问题?”

  檀弓睇了男子一眼,盈盈一笑。

  “左右装病去赴盒子会也不是第一次了。牌子是我自己的牌子,赚多少钱也是自己做主,没人敢来说嘴。”


  (https://www.tiannaxs.com/tnw96636/3226590.html)


1秒记住天呐小说网:www.tiannaxs.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tianna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