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7

　　他从记忆深处找出了她的名字，“Sylvia？”

　　“还算有良心。”她挥挥手，带蓝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进来坐。”

　　蓝田心道不好，这样看起来，大约是错怪了小王，也没说话，只是捡起厨师帽，跟了进去。

　　Sylvia关了门，没有坐办公桌前，而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蓝田便也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我上周才到，这次结算工资的时候才发现有个员工的证件有问题，我一看档案，原来是你呀！”Sylvia已经过了三十，笑时的眼波里早不是少女时的青涩懵懂，她往蓝田身边挪了挪，伸手揉他的头发，“小朋友长大啦！”

　　蓝田最不喜欢肢体接触，下意识躲开了，眉头也不经意地皱了一瞬。

　　Sylvia倒不觉得尴尬，更走近了两步，坐到了蓝田那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贴身的连衣裙绷出柔软的弧度，颈后的香水味飘到了他鼻尖，Sylvia一手状若不经意地搭在他肩膀上，“我一看到是你，立刻就想起了我在你妈妈身边实习的时候，你每天跟在我后面叫姐姐，现在也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所以姐姐找我妈叙旧闲聊了？”

　　“有什么好叙旧的，我跟了她六年，她到总部连一句话也不肯帮我说。要不是她翻脸不认人，我也不至于换个集团来从头开始。不过话说回来，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把你送到瑞士就好像根本没生过你一样。”

　　蓝田明亮的眼睛里有了厌恶，“要不是我妈，你还在客房部擦地铺床吧！她可惜你人才埋没、手把手带你出师，你还反咬一口？”他推开Sylvia的手，猛然站起推门出去。

　　外面的人群顿了顿散开了，暖玉在人群后红着眼睛，看他出来，又把头沉进了一桌子的纸张里。

　　蓝田坐在更衣室冷静了一会儿，回到餐厅时总经理和贵宾都已经走了，只有餐饮总监和总厨在等他，向他转达，总经理和蓝女士非常满意今天的菜品，蓝女士还说可惜这样的人才没有收在自己的集团，而且遗憾没能在餐后和厨师进一步交流。

　　他到厨房后面一看，几个碗碟收回来还没洗，全都吃完了，汤也没有剩。心头热热的，他记得蓝女士的习惯，饭菜永远要留下最后一口，从来不肯吃干净。他想了想，打到前台问蓝女士的房间号，想亲自做一份ity送去给她，前台实习生声音轻快明亮，蓝女士没有下榻，预约了司机上午去机场接的她，刚刚又送回机场了。

　　暖玉心里十分委屈，虽然来了领导，但每天仍是要熬到十点以后才勉强理清当天的工作，白天还免不了被各种苛责，有什么做的不好的，都是她青嫩无知没有经验，有什么做的好的，都是Sylvia力挽狂澜指导有方。

　　前天Sylvia知道了蓝田的事，少不了又是斥责，她把一份简历看了又看，终于想起原来是那个进门时要略低一低头的长颈鹿海归，好像还在饼房遇到过，怪她自己事情多了没记住，已经耽误了他的社保。

　　她本就郁结不平，中午被蓝田一顿莫名其妙的抢白，连饭也没吃得下，可是也没有哭的时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她从小一憋着眼泪就会打嗝，下午两点，HR的办公室满是她节奏感十足的打嗝声。Sylvia拿着一张单子走出来，听到这声音嫌弃不已，“也不知道忍一忍，让大家都听着心烦。这个，你拿去给Chef签。”

　　一张单子从Sylvia指尖飘落，险些落到地上。暖玉跨出一步伸长了手才接住，仔细一看，是一张警告单，姓名一栏赫赫然写着。她吃了一惊，又看原因，虚假信息求职入职，予以立即开除处理。

　　她没做声，当即拿了单子去找总厨。总厨对蓝田的赏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涨红了脸，把蓝田叫来两人咿里呜啦地说了半天，然后用带着意面风味的英文对暖玉说，单子先放这儿，我去找Sylvia谈。

　　暖玉当时的操作的确是不妥，但她只以为这里有她的失察和失职，却不知道蓝田是真的作假违反劳动法和员工守则，又因为私事开罪了Sylvia的关系。总厨不久前刚刚因为外帮工的事情，Sylvia刚入职就和她结了梁子，这次为了蓝田更是关上门闹得不可开交。暖玉在外面听着两人咄咄逼人的对话，你来我往好不激烈，不禁由衷地佩服两人能用母语之外的语言如此酣畅淋漓地争执。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门被猛然摔开嘭的一声甩到了墙上，总厨腆着大肚子怒气冲冲地出来，Sylvia的高跟鞋笃笃地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隔壁单间里的培训经理Vincent探出头来，他一向是不爱管事的，这些天也被Sylvia嫌弃到灰尘里，忍不住向暖玉问，“又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刚刚那个Ace，我听她那句话就觉得不正常，什么做暑假作业啊，估计是想旧情复燃被嫌弃人老珠黄了，所以才恼羞成怒要找茬干掉他。啧啧啧，这会儿肯定是搬出员工手册和劳动法去找总经理了。”

　　暖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其他的小女孩插话，“你少胡说了，Ace怎么会和总监呢。”

　　“你又知道了，这世道，颜即正义。没关系，你要是喜欢，就多看两眼，我看这情形，劳动合同直接无效，多半是一个输。再闹起来，说不定还要报警查查Ace有没有案底，是不是在逃犯。”Vincent对着小姑娘们挤眉弄眼，故作神秘道，“敢跟Sylvia作对，还不反了天了，信不信由你。”

　　过了片刻，Sylvia一个人回来了，表情倒看不出什么，只是关门声略重了些，又静了片刻，她拨内线把暖玉叫了进去，又递了张单子给她。暖玉恭恭谨谨接了，一看，还是警告单，还是蓝田，还是虚假信息入职，只是处理意见改成了调岗，要流放到员工厨房去。

　　暖玉拿了单子出来哭笑不得，米其林三星海归去员工餐厅去烧大锅饭，明摆着是逼他自己走。

　　Vincent围过来一看，“哟，居然保下来了，不简单，有背景啊，这么看来调岗也是权宜之计，估计下个月又调回去了。丫头们，快以后吃饭的时候多抱抱大腿，能不能平步青云做上豪门少奶奶就看你们的了！Spring你就惨了，说不定要被踩到泥里。别说我没提醒你，快找工作！”

　　蓝田几乎被气炸了。总厨坦白道，我也为你说了不少好话，但你伪造姓名的确是违反劳动法，即便没有造成损失，但Sylvia坚持原则和政策，总经理也没有办法。员餐还是我们厨房的人，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把你调回来，拢共待不了多长时间。你以后跟HR有很多交叉，不过有员餐厨师长在，你看见Sylvia绕着点走。

　　蓝田去了员餐以后，各个部门的饭点都提前了，尤其是销售、财务、人事这些时间相对宽松、女孩子又多的部门。他戴着口罩、拉长了脸站在后面给同事们打饭打菜，大家也竟都这么愿意看，Ace今天的芹菜好绿啊，一看就很脆嫩……Ace我不爱吃肉，不要帮我盛了嘛……Ace多给我打一点莴笋好不好……Ace纸巾都不够了呢，帮我拿一下嘛…………他被这些聒噪的女声吵得头疼，不禁皱着眉，凶巴巴地喊道，“打卡！先打卡！”一张无邪的正太脸在口罩下越拉越长。

　　等到了快收餐的时候，暖玉才急匆匆地来吃饭。查着手机邮箱，只取了一个空碗，也没有看是谁在餐台后面，“半碗饭，谢谢！”

　　蓝田乖乖打了饭，看她头也不抬地看手机，又问，“吃什么菜？”

　　“不用了，谢谢！”她也没听出这声音，眼睛没离开手机，接过饭自己去又添了半碗番茄蛋汤，坐到第一排位子上埋头吃。蓝田看着，心里更气，好好做的菜不肯吃，竟当着他的面用汤泡饭。

　　“小王。”

　　一碟河虾配西蓝花放在暖玉桌上，她顺着声音抬头往上看，像小时候看长颈鹿一般仰着脖子，“啊，Ace！”

　　蓝田摘了口罩在她对面坐下来，把菜推到她面前，“吃点菜，我做的。”

　　暖玉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诚恳道，“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催你去把证件弄好，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反而是蓝田愣了，故作漠不关心的脸上裂开了一丝缝隙，竟露出了少年般的羞涩，“我骗你的，我爸妈没离婚，我本来就跟我妈姓，就叫蓝田。”他停顿了一下，像鼓足勇气似的，“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暖玉呆着看他，旋即笑了，“倒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你自己不觉得可惜吗？那么出色的履历，现在烧四菜一汤。”

　　“不可惜。将来集团会有一个员餐背景的总厨，传奇人物。”蓝田也笑，笃定自己很快会回到明亮宽敞的意大利厨房，重新在番茄、罗勒、芝士之间挥斥方遒。

　　暖玉笑而不答，曾经，要做到总厨这样的级别，得二十年、三十年，现在也许只要十年、八年甚至更短，传奇越来越多，而真正的人物却越来越少，她把吃完最后一口饭，和蓝田打了招呼就自己收了碗筷，快步回办公室。

　　蓝田怅然若失，独自对着一碟没动一筷的河虾在那里坐了许久。这一步棋，也不是满盘皆输，毕竟因此见了一面久违的妈妈，也知道了她喜欢吃自己的菜，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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