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小说网 > 洛城金粉 > 5.第三折

5.第三折


  枕山楼的大堂之中,气氛在宴会开始之后便颇为热闹。

  裴珩出身名门,在洛都士族之中的交际似乎也颇为不错,又加上他有一位执掌绣衣使大权的世叔,故而除却此届的同文书馆学子,另有不少洛都名士慕名而来,这其中甚至还有几名京中的达官显贵。

  今晚裴珩亦是出手阔绰,一楼大堂的夜场被他整个包下。一群人客套一番后便是无尽的觥筹交错,或真或假的把酒言欢过后,已有不少人都渐渐显出了醉态,连一些人讨论的话题也开始变得敏感了起来。

  一名学子率先开口:“要说如今这朝堂,可真是没了一点点十年前的影子了啊……你说那谢家风头正盛,怎么在高车手上吃了几场败仗就叛国了呢?”

  “那可不是几场败仗……西河郡都被人家一口气拿下离石城了,先帝岂有不降罪的道理?”

  “你们啊……谢家的平陵军是什么?居然让那高车蛮子长驱直入,说没有异常都没人相信!”

  “只是可惜了当年谢家洛水畔意园集会的‘二十四友’,如今活着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了吧……”

  “可别提了,还不都是靠着临阵倒戈旧党活到如今的,你看看其他的,一个比一个惨呐……”

  “我看陆寺卿和定襄伯府如今的日子,也谈不上多好过吧?”

  “嘿嘿……这可未必吧……”

  这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而那边又一名学子醉醺醺地对身边的友人道:“要说如今啊,大半个朝堂都是韦家的,我们这些出身寻常世家的子弟即便步入了仕途,若是不唯长秋宫马首是瞻,只怕是一辈子籍籍无名了啊……”

  未料他的友人似是没有领会这其中的含义,面色微有不悦道:“李兄这是喝多了吧?这天下……什么时候姓韦了,且不说如今乃是宗室汝南王与太宰共同佐政,那中领军一职也还是在宗室楚王手中啊。”

  “所以这两位王爷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啊,你说这到最后不还是……呵呵……”

  “真要说啊,其实当今圣上登基,也离不开这韦家呢……”

  裴珩似是察觉到了他们言语之中已然触及了一些逸闻秘辛,当下便立即打断了这名学子的话,但仍旧保持着几分面具般的笑容:“张兄,你这倒是真的喝多了。”

  “诶,裴兄岂会不知九年前平陵之变……”

  “张兄,你可真的是醉了。”裴珩脸色微变,说着又举起酒樽,向着众人的方向虚一敬酒,“今日本是选官结束的大好日子,诸位便只管饮酒,还请不必多谈什么朝堂之事伤神了。”

  其余来客见此,便也纷纷攘攘道:“裴兄说的是,来,我们喝酒。”

  “这些话也真亏了他们敢说。”两人走下楼时正听见他们的这一番话,风茗倚着楼梯一侧的栏杆听罢他们的这一番讨论,轻笑道,“中宫殿下听了这话,恐怕未必会这样轻轻揭过呢。”

  沈砚卿却是目光渺远地看着宴饮着的众人:“这可不一定,不过是几个尚未入仕的年轻人。韦皇后当然有能力处置了他们,但她想必并不挂心。”说着他忽而又略带几分嘲弄地一笑,语调散漫,“当今这位中宫殿下不是什么在意声名的人,不然民间那些编排着中宫艳闻的人,早也活不到现在了吧?”

  “呵……也是,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风茗眨了眨眼,似是认真地想过了中宫韦皇后平素的行事风格,应了一句,而后又静静地看着大堂中一派把酒言欢、气氛愈浓的景象。

  “素来听闻此届同文书馆的学子之中有几位琴技精湛,今晚何不弹一曲助助兴?”二楼的雅间之中忽而传出了一个声音,大堂之中的学子们不由得一时停下了言语,看了过去。

  风茗也循声望去,只见正有人自二楼的雅间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出,倚靠着栏杆看向楼下的众人,面色微醺,看起来似已是醉了。她仔细地辨认了一番,认出这应是吏部的王左丞。

  “若要说在座之琴技,那自然是江飞白江兄最为出神入化,而苏小公子次之,只是不知……能否真的入了左丞大人的眼。”一时的安静之中,裴珩似乎正打算起身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人抢先开了口,起身对着王左丞的方向遥遥一揖。

  “那又是何人?”沈砚卿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番开口之人,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眸中的光芒明灭不定。

  “若我没有记错,应是吴郡顾氏顾淮之。”风茗沉吟片刻,低声答道,“也就是舞弊之事中的另一人。”

  “一唱一和么……不过更像是在迎合那位左丞。”沈砚卿并无几分笑意地笑道,“每年到了这时候,吏部都是格外地有油水。”

  自然……也格外能见得人心。

  此时又听得那位吏部左丞带着几分醉意悠悠说道:“恰巧老夫今日带了勾栏里的名伶来,一弹一唱,岂不妙哉?”

  学子们听得此言,自是有几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风茗也颇有些看不过去,低声对沈砚卿道:“看来这位大人是真的醉得不轻,让同文书馆的学子给勾栏伶人抚琴伴唱,岂不是将他等同视为了勾栏乐伶?”

  她侧过脸看见沈砚卿正抬眼看着吏部左丞的方向,高远明澈的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凌厉的审视意味,许久方才说道:“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且继续看一看吧。”

  “大人,这……”只见场中裴珩似是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吏部左丞扫视了一眼众人,仍旧是无所知觉般地笑道:“今晚不过宴饮玩乐而已,诸位何必如此拘束?方才所说的江飞白江公子又是哪位?”

  在场的学子们无人应答,但他们的目光却已在无声中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个人。冷不防突然成为了众人中心的那名学子虽也是眉目端正文雅,但在一片衣冠锦绣的世家子弟之中显得很是不起眼,此刻他脸色颇为难堪,目光闪烁不定,求助似的看了看平日里尚算交好的几名学子。

  只是如今正值选官结果尚未公布的微妙时刻,面对着的又是吏部的四品官员,这些学子又岂有人会冒着开罪此人的风险来为他解围?被他目光扫过的学子们或是佯装醉酒不闻,或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最终,江飞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目光落在了满脸紧张之色的裴珩身上,用并不算大的声音冷然开口道:“裴珩,你别太过分了。”

  而后看也不看地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罔顾身后那一片愈加沉闷、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

  吏部左丞的脸色很有些难看,裴珩仍旧保持着那副看似颇为紧张无措的神态挑不出半分错处,而余下的众人或是神色讶然或是暗暗幸灾乐祸,不一而同。

  风茗看着眼前的状况,一时也有些懵然,虽说这位吏部左丞确是欺人太甚,但于此时开罪一个能够干预选官结果的人,未免也太过沉不住气。只是她细细一想,又觉出了几分异样:于情于理,以裴珩的出身此时都完全可以出面将这番尴尬的境地化解,他会迟钝到毫无反应?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正僵持间,风茗却见一名原本坐在江飞白之侧未及弱冠的少年施施然起身,恭谨地对着吏部左丞的方向垂眸拱手,不紧不慢地开口解围。

  “左丞大人,江兄想来已是醉酒,才会行此不端之事,大人身居高位大人大量,还望勿要计较。何况今夜此处喧扰,加之抚琴者醉酒,想来弹出的曲子也难入大人之耳吧?”

  风茗远远观来只见那少年玄衣墨发,风神秀彻,举止之间尽是沉稳从容之感,倒是和裴珩之辈很是不同,便也多留意了一番。

  吏部左丞半醉不醉之间似也意识到这是给了他台阶下,而此刻又有几名大胆些的学子附和着相劝,他便也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了裴珩,而后转身回到了雅间。那出言解围的少年便也略带几分歉意地向着裴珩笑了笑,微一行礼后亦是向着方才江飞白拂袖离去的方向起身离开。

  “刚才这到底是……”风茗很有些迷茫,征询地看向沈砚卿。

  “看出来了吗?裴珩是和吏部左丞事先串通了的。”沈砚卿偏过头对风茗笑了笑,漫不经心的神色在枕山楼灯火的映衬之下显出了几分迷离,“目的么……看来应当是为了为难江飞白吧?他们明知此人出身寒门却心高气傲,最经不起这样的折辱。”

  “据我这几日所知,那江飞白确实是这样的性子。”风茗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但……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过节呢?”

  “不好说,不过姑妄猜之,说不定会和这次的舞弊之事有关?”沈砚卿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猜测着,“谁知道呢?”

  风茗一时好奇心起:“需不需要去看一看?”

  “中庭不比这里人多耳杂,你这样堂而皇之地过去,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有人想要窥探这些秘密?”沈砚卿似笑非笑地看着风茗,似乎早就料到了眼下的情况。而就在风茗轻叹一声,想说“那么我们回去吧”的时候,沈砚卿复又轻轻笑道:“虽说那边自有人留意,不过装作路过之人去中庭大致地看一看倒也无妨。”

  “先生还真是喜欢捉弄人啊……”风茗一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加之此时面临的也并非什么利害相关的大事,她便也调侃着说道,“即便说出去恐怕也没人相信,风氏洛阳商会的主事平日里竟是这般心性。”

  “哪般?”沈砚卿缓步走下楼梯,微微侧首一笑,“难不成你会更喜欢看我每天摆着脸色?——走吧,去看看。”

  若是离了大堂的喧嚣转而来到中庭的回廊之中,便会发现此时的夜色之中正落着倾盆的大雨,远远近近的雨声清朗而错落,让大堂之中隐隐传来的人声显出了几分缥缈,庭中的园林景致也在雨幕之中变得迷离。

  临近大堂的回廊中有三三两两的酒客或是踱步或是驻足,各自沉默着或是出神或是静思,而再稍远些的地方,则是几间幽静无人的小轩室。

  风茗与沈砚卿于回廊之中信步而行时,便远远见得江飞白端坐在其中一处僻静轩室之中拨弄调整着琴弦,而此前出言解围的少年正微微加快了脚步自廊下向他走去。

  廊下少年的眉并不算浓,却是极秀逸,斜斜地微挑扫出,压在长而不狭的凤眸上平添了几分锋芒之气,而双眸沉敛宁静如寒潭明渊,眼尾轻轻一瞥间七分谦和三分清冷如玉匣藏锋,配上廊外的雨幕微风,便更像是浅墨勾笔的写意画中走出的人,雅致却也不夺目。

  江飞白抬眼看见来人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了无笑意地微笑道:“敬则为何也来此?莫非那人转而为难起了你?”言罢,又似是颇为烦闷地扫了一下弦,将琴略略推开了一些。

  “江兄何必同这张琴置气?”少年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劝说道,“那位大人想是醉得不轻,方才已被劝了回去,江兄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去入席吧。”

  “哦。”江飞白淡淡地应了一声,忽而抬起头冷笑着逼视着对方,“他们会好心到替我说些什么?未必。而且你真的以为这只是那人醉酒后的临时起意?”

  “自然不是,但……江兄慎言。”少年微微垂眸,不知在思忖着什么,目光仍旧是沉黑而深邃,“今日又何必再一次地落人口实?似你这般锋芒毕露而又没有靠山,日后若是入了仕难免要被参劾不少。”

  “落人口实?也不差这一次了。”江飞白又是冷哼一声,“裴珩明里暗里诋毁作梗于我也不是这么一两次了,何况我一介寒门本也没有选上的机会——呵呵,看着那些明知选不上却还要费力去巴结他们的人倒也有趣。你看,方才你不也是有所顾虑按而不发吗?”

  少年一时不答,只是紧抿薄唇垂下眼睑静静看着案上的古琴,良久方才淡淡笑道:“江兄似乎也喝醉了。”

  “醉了也好,至少看着自己不那么像个笑话。”江飞白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意蕴不明地这样说了一句,而后倏然起身,向着大堂的方向急促地走去。

  “……这些人的纠葛还真是复杂。”见江飞白起身离开了轩室,风茗便也一面牵了牵沈砚卿的袖口示意他与自己走到别处,一面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沈砚卿似是不经意地瞥过风茗的小动作,随着她缓缓地踱步着,闻言笑道:“这勉强也算是半个仕林官场,哪里会真如寻常同窗一般?”

  风茗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到底是身不由己。”

  “……”沈砚卿难得地沉默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中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良久方才有些答非所问地说道,“其实我们与他们也都一样罢了,随心而为到底不易。”

  “唔……”思及自己客居中原的一番缘由,风茗也一时沉吟。

  她正略微低头思忖着如何接话,便听得沈砚卿有些突然地开口道:“算起来宵禁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去大堂看一看,若是无事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待风茗从一时的愣怔之中反应过来时,沈砚卿已然举步前往了大堂,她有些迷茫地凝望着大堂的方向:寻常之事何必劳动他前去处理?是大堂之中出了什么异动,还是……

  她转眼又看向轩室的方向,却发现先前与江飞白交谈的那名少年仍旧留在轩室之中不曾离去,看起来似是在擦拭着案上的古琴。而与此同时,正有两人不知何时似从中庭厢房而来,一人向着轩室方向走去,另一人凝视着通往大堂方向的回廊,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仔细一看却正是廷尉寺卿陆秋庭。

  风茗微微蹙眉,尽管直觉告诉她留下或许能听到些有趣的话,但眼下却完全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发觉了她的存在。她只得装作随意地环视了一番院中,而后快步离开了此地。

  而另一边的轩室之中,少年无意瞥见眼前来人后,便立即停下了手中之事,起身一揖道:“学生不曾想到今晚先生也在此。”

  “我原本来此也只是想与故友小聚,你不必如此拘谨。”慕容临摆了摆手,笑意如春风,“看来今日当是你们这一届学子在此宴饮了,为何却离席在此?”

  “席间有些闷,故而在此偷闲片刻。”少年说罢略作沉吟,看向了廊下正出神的陆秋庭,“不知先生的那位故友,又是哪位前辈?若是……学生理当回避一番。”

  “我倒是不觉得有哪位学生会把‘贿赂朝臣入仕’的主意打到廷尉寺头上。”慕容临笑着示意他不必担心,然而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没有去转而惊扰陆秋庭,只是转而随意地问起了无关之事,“宵禁将至,又遇上这样的坏天气,也不知你们今日还能不能赶回书馆的学子舍。”

  少年似是大致盘算了一番,答道:“眼下看来,恐怕多半要在此过夜。”

  慕容临听罢,神色略微严肃了几分:“如今选官结果未出,留宿在外还需多加留意些。”

  “明白了。”少年微微颔首,又行礼道,“时候不早,敬则便不耽误先生的时间了,告退。”

  慕容临点了点头示意他大可自便,待少年离开后,他方才行至廊下,拍了拍陆秋庭的肩:“这是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大约是我想多了。”陆秋庭这才将视线移开,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转而问道,“我倒还想问你,方才那是?”

  “如你所见,他在慕容家私塾里待过好些年,其实也可算是我的学生了。”慕容临笑了笑,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秋庭不妨待到他真的选上了一官半职,再作细问。”

  陆秋庭沉默地点了点头,道:“走吧,时候不早,这雨也越发大了。”

  “想不到他们还真的就在后院住了下来。”宵禁过后,枕山楼大堂中渐渐地变得冷清,风茗借着烛光不紧不慢地核算着这一旬的账目,心道,“这样一来,今日的后院倒是住满了。”

  核查过半,她放下笔稍作休憩,环视一番见仍有几位商会成员也在整理着账目,便向着为首的中年人微微笑道:“这些琐事我一人便可,宁叔,你们去后院看一看有没有疏漏之处吧。”

  “这一旬的账目有些复杂,九小姐一人恐怕要费携时候。”中年人却是摇了摇头,并不同意。

  风茗毕竟是出身于风城嫡系,故而洛阳分会中大部分人还是尊她一声“九小姐”。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得有人从回廊微微加快了脚步走来,问道:“打扰了,请问店家现在可还能做些醒酒茶?”

  风茗循声抬眼,来人却是江飞白,她也不及多想,礼貌地笑着答道:“自然可以,不过此事还得去后厨吩咐,不知公子需要多少呢?”

  “就是……按着今日投宿学子的人数备上一些,不知是否方便?”江飞白点了点头,倒也不似宴饮之时所见的倨傲模样。

  风茗沉吟片刻道:“自然可以,公子稍候。”说罢又看向了先前的中年人:“宁叔,我说什么来着,现下后院恐怕需要不少人手,你们便安心过去吧。”

  “唯。”中年人向着她微微拱手,而后转向江飞白,“公子也随我去后厨一观吧。”

  一行人离开后,风茗听着楼外如织的雨声,将他们分放几处的账本按着时间摞好,看着烛火映照之下微微摇曳的光影,有一瞬的失神。

  之后的岁月里,她所要面对的是不是都会是这样的生活呢?

  这样想着,风茗不由得抬头看向了那个再熟稔不过的方向,那里是三楼最内侧的雅间,也是分会总管平日里处理商会事务的地方。


  (https://www.tiannaxs.com/tnw88609/3032885.html)


1秒记住天呐小说网:www.tiannaxs.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tianna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