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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折


  一夜风雨疾,铺天盖地的雨声中,风茗睡得并不算安稳。中夜过后的半梦半醒之间更似是远远地听见了什么响动,像是什么易碎的器具被猛地摔下。不过今夜大半个后院住下的皆是些醉酒公子哥,若是碰了砸了些什么倒也正常,无非是明日赔偿了事。

  由此,她便也没有再多想,和着雨声又睡了下去。

  次日清晨风茗醒来时,屋外早已是雨过初晴,和着初春的阳光,一派清新而湿润的气息。她正在梳妆之间,却听到有人不紧不慢地叩响了门。风茗便暂且放下手中之事,疑惑着这一大清早会有何事,便听得门外之人又低低地开口,声线是山泉般的明朗清澈:“风茗,是我。”

  “……先生?”风茗讶然,能让沈砚卿这般急于知会她的,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之事,她赶忙拨开门闩打开了房门,“难道……出了什么事?”

  沈砚卿颔首:“有人死了,这几日恐怕少不得要与廷尉寺周旋一番。”

  风茗蹙眉:“为何?往常商会也时常接手廷尉寺的委托协助破案。死者是谁?”

  “就是裴统领的那位世侄,裴珩。”沈砚卿也少了几分寻常的散漫神态,“这一下可把朝中与商会常有‘生意’往来的两家都牵扯到了——走,先去看看。”

  风茗的脑海之中闪过了昨夜听见的莫名响动,却也不及细思,匆匆地取了支簪子绾起长发便随着沈砚卿赶往出事的客房。

  此刻那间客房外已然围了不少学子,他们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一时也不辨究竟说了什么,枕山楼的几名下属勉力维持着此处的秩序,等待着廷尉寺的人到来。

  风茗随沈砚卿仔细地旁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但你一言我一语地也听不出什么结果,她思来想去,索性找了一名看起来颇为面善的学子,上前几步作揖道:“这位公子,小女不才,是这枕山楼的管事,还请问此处是如何被发现异常的?”

  那名学子倒也十分谦和:“这位姑娘,我方才赶来时听闻是今早李兄来寻裴兄却迟迟不见人应门,心下觉得异常便破门而入,也就看见了……那时屋里血腥味太重,吓得他晕了过去,多亏江兄恰巧经过将他背了出来,又拜托了当时同行的苏兄前去报官。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不知可否详细说一说之后的那两人?”风茗大致思索一番,追问。

  “唔……那是江飞白与苏敬则两位公子,这两人皆极擅抚琴互为伯仲,时常一同比试,一来二去的倒也算熟稔。”

  “对了,公子之前说……你是刚刚赶来的?这又是何故?”风茗从他的叙述之中隐隐觉出了好些不寻常之处,却也无法一一厘清,“昨晚同文书馆的学子不是皆留宿于此么?”

  “在下因……身体缘故未能参加最后几日的选官,昨晚也是独自在京郊家中休息。”那名学子顿了顿,解释道。

  “原来如此,多谢了。”风茗听得此言,心下已大致确认了他的身份,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就此告辞去寻沈砚卿商议。

  “最早的那三个人似乎都有些疑点。”待风茗走近,沈砚卿略微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你方才询问的那人可有什么异常?”

  “那人基本上没有动手的时间。”风茗简短地低声解释着,“我记得今年选官裴顾二人笔试舞弊,洛都寒门士子颜宣因故缺席,他便是那后者,昨晚留在洛都城郊的家中,没有作案的时间。”

  “原来如此。”

  “我去看一看尸体。”风茗思忖片刻,忽而转身向着学子们围住的客房大门走去。

  “等等……”沈砚卿阻止不及,话音未落时风茗已然越过人群走到了一干杂役打扮的下属身边,下属们自然也无从阻拦。好在风茗只是在此处向着门内微微踮脚看了几眼,没有直接进入案发客房。

  粗略看来,尸体俯卧在地,头颅应是被青瓷花盆正正砸中,发黑凝固的血液胡乱地混在一处蔓延在地上,乍一看似有些不辨生死,只是站在门外隐约还可闻见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尸体正倒在一处书架的右侧,看来那花盆原本是放在书架的顶端,而在尸体的正上方则是紧锁着的窗户,窗户顶端比书架的高度还要略高一些。不远处的书桌上放着一只茶壶一只茶杯,以及一些尚未吃完的糕点。

  风茗看了几眼尸体便觉得有几分不适,便也只得暂且退了出去等待廷尉寺仵作的到来。她在风城虽是自幼习医,但除却上党郡的羯奴叛乱,从未见过这样直观的血腥场景。

  “看起来像是一出意外,但……”风茗接触到沈砚卿半是征询的目光,道,“总觉得不太对。”

  “书架上的书册杂物都太整齐了,不像是受到过猛烈的撞击,客房的书架素来牢固,寻常的的力道并不足以让顶端的花盆震落。”沈砚侧首看向客房大门的方向似是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门窗皆是紧锁,若是他人所为,只怕我们还忽略了些什么。”

  风茗细细地思索一番,便知沈砚卿此言十分在理,笑道:“原来先生在之前便去看过了。”

  沈砚卿微微颔首:“在门外大致地看了看,更细致的情况还是待廷尉寺之人到场之后再去调查为妙。”

  话音刚落,便听得中庭的方向一阵嘈杂,原是廷尉寺派来的一行人在宁叔的带领之下已然来到了后院之中。风茗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廷尉寺卿自然不会亲自来调查这样的案子,今日带领数名廷尉寺衙役来此的是少卿孟琅书。

  风茗暗自地松了一口气,稍有接触的人便知廷尉寺陆寺卿素来有些严肃孤高,而放眼廷尉寺上下,最好相与的反倒是这位孟少卿。此人出身河东孟氏,素来是一派轻懒随和的做派,却又没有寻常名士们自视清高的矫揉作态,加之神采风华意态风流,倒也颇得青睐。

  廷尉寺的官员们到场后先是暂时遣散了大部分围观着的学子并派了人手前去监视,留下了报官的两人先行询问。

  待孟琅书初步询问完毕,沈砚卿方才上前与之交谈了起来,想来应是在商议是否需要商会介入之事。

  而一旁江飞白见廷尉寺的官吏已默许他离开,便也简短地告辞了一句举步离开,而他的同伴,也就是昨晚与江飞白在中庭交谈的少年,则是径自抬手抚弄着客房镂花的木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事姑娘。”少年忽而回首看向风茗,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是幽邃的微光。

  “苏公子何事?”风茗回过神,想来他便是此前那名学子提及的苏敬则苏公子,便微一作揖,问道。

  苏敬则淡淡一笑,一手顺着门上的镂花缓缓抚过:“这客房的门户……可是以榫卯之法拼接?”

  “确是如此。”风茗颔首,心下却有几分疑惑:他何故出此一问?是与此案有关么?

  “多谢。”苏敬则笑了笑,不再多言。

  而此时,沈砚卿与孟琅书以及同行的廷尉寺仵作也举步向着客房而来,苏敬则向这一行人略略躬身行礼,而后便离开了此地。

  “窗户果然也是锁死了,这样一来,还真的很像是意外死亡。”孟琅书上下打量了一番房中的窗户,又拨开窗栓推开窗户向外看了看,“客房后是……一个湖?”

  “不错,确切来说是从中庭延伸过来的一片水域。”沈砚卿正小心翼翼地拈起几片碎瓷片,微微蹙眉,“孟寺正可还有什么发现?”

  孟琅书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一旁验尸的廷尉寺仵作:“尸体如何了?”

  “回寺正大人,死者约死于昨晚亥时至子时,致命伤在后脑要害,伤处有血荫赤肿,皮破处四畔赤肿,致命伤的上方另有一处非致命伤口,遍身死血淤紫黯色,舌眼俱出,两手微握,确系塌压致死。”仵作赶忙起身拱手道,“但死者生前疑似曾服用过药物……”

  “什么药物?”

  “可是一种类似于五石散的药物?”孟琅书话音刚落,那边风茗便放下了桌上的茶壶,神色有几分严肃,“我已验明茶水之中有一种类似于五石散的药物,只是药性似乎还要更烈一些——这样看来,恐怕是朝廷禁药醉生散。”

  “确实如这位姑娘所说。”仵作又一拱手,道,“尸体的情况就是如此了。”

  “好,将尸体先行送去义庄……等死者家人到来吧。”孟琅书向着仵作点了点头,待仵作与几名官吏抬着尸体离开之后,方才征询地看向风茗,“姑娘说这药物是醉生散,可是确定?”

  “十之八九。”风茗一手无意识地玩弄着茶壶盖,沉思,“奇怪,我曾于昨晚在大堂见死者生前模样,不似长期服药之人。”

  “孟寺正,大宁对五石散的贩卖尚且限制颇多,醉生散这种药性更烈的药物更是明令禁止,恐怕……”沈砚卿蹙眉沉思道。

  “我会上报的。”孟琅书点了点头,又看向沈砚卿手中的碎瓷片,“沈先生可知这种形制的花盆原本是什么模样?”

  “客房中的花盆形制都是一样的,就像……这样。”沈砚卿四顾一番,指了指书桌一侧的桌面上摆放着的一只小花盆,“不过打碎的这一只应该更大一些。”

  桌边的青瓷花盆是普通的扁圆形,为方便搬运故而花盆口边缘有一对对称的耳,耳上各有一个圆形的小孔。

  “咦?这窗下的蓄水箱……是因为昨夜大雨被冲入湖中了?”风茗一时难有什么发现,便随意地倚着窗棂向屋后的湖面眺望,这才发现了一些不对之处。

  “蓄水箱?我去看看。”孟琅书闻言立即放下了桌边的小花盆,快步走向窗边,探出身子向外看去。因昨夜大雨,如今窗外便是上涨的湖水,并无落脚之处,仔细看来,确实能看见原本用于固定蓄水箱的铁槽断口。

  “这断口……”孟琅书似是有了什么发现,他回身关上了窗户,继续道,“铁槽断口的上半部分颇为光滑,但下半部分并非如此——真是奇怪,谁会故意找这蓄水箱的麻烦?”

  “……难道是凶手?”风茗犹疑着问道。

  “如今线索太少,凶手为何要去破坏这蓄水箱?有些匪夷所思。”沈砚卿从方才开始便站在尸体倒下的地方微微仰头,径自思索着什么,听得孟琅书下了初步的结论,方才道,“孟寺正可是准备去询问那些学子了?”

  “正有此意,此处暂时寻不到更多的线索了。”孟琅书点了点头,“沈先生可愿同去听一听?”

  “恐怕不行,这个案子牵涉到了不少棘手之处,我得立即去查明才是。”沈砚卿说着看向风茗,“风茗,你且随孟寺正去听一听证词,晚间整理告知于我。”

  “先生放心。”风茗微微欠身,待沈砚卿又简短交代几句离开后,便随着孟琅书前往中庭临时空出的厢房听取各个留宿之人的证词。

  数十名学子的陈词之中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包括最早发现尸体的李生也完全没有独处作案的机会,尽管如此,风茗还是如实地简化了一番他们的陈词,记录了下来。

  在又一名学子退出厢房后,风茗听得孟琅书翻了翻手中的名册,对侍立门口的官吏道:“宣下一个,弋阳江飞白。”

  风茗提笔便在纸上写下了学子的籍贯姓名,头也不抬地等待着对方的陈词。

  只听得孟琅书开口问道:“江飞白,昨晚宴饮散后,你可曾离开自己的客房?”

  “回禀大人,学生在昨晚宴席结束后曾替醉酒的同窗去后厨吩咐准备醒酒茶,当时后厨之人均可作证。大约戌时中的时候……去寻过裴珩,结果发生了些不愉快,当时左右客房的同窗应当多多少少都听见了。这之后就待在客房之中不曾外出。”

  “那么亥时至子时,你又在客房中做些什么?”

  “亥时初时我邀了敬则前来切磋琴技,他可以作证,大约是在亥时末时结束的,这之后我便就寝了。”

  “好。”风茗听得孟琅书又翻了翻名册,“宣山阴苏敬则。”

  然而过了好一段时间皆是没有动静,风茗搁下笔四顾了一番后,廷尉寺的官吏方才领着苏敬则来到了厢房之中。

  孟琅书倒也并未动怒,修长的羽玉眉微微一挑,一双桃花眼中自带一番似笑非笑的意蕴:“何事耽搁至此?”

  “大人恕罪,学生一时兴起去客房后的湖畔走了走,因而差点错过了方才了宣召。”

  “那么你昨晚可曾离开过客房?”

  “只有亥时末时受邀与江兄比试琴技,回来后便就寝了。”

  “方才在湖畔是否有什么发现?”

  听得孟琅书这一问,风茗有几分诧异地略微抬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人的神情。

  “昨晚一夜风雨,湖水涨了不少,似乎有几间客房的蓄水箱出了些问题,尤其是——”苏敬则说着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轻轻一掠不知落在了何方,“裴珩公子客房外的蓄水箱,似乎脱落沉入了湖中。”

  这是在暗示着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叙述此事?风茗心中略有惊疑,再看孟琅书却还是那副轻懒模样,也不知对此到底作何推断。

  “听闻事发后江飞白托你前去报官,你却转手又拜托了枕山楼中之人,这又是因为何事?”

  “当时后院之人都听到了李兄的尖叫之声陆续赶来,而裴珩公子那时俯卧在地生死不明,学生想留下来看一看情况,故而便转而拜托了随之来此的楼中之人前去报官。”

  “……知道了,你们都先回去吧。”孟琅书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先行离开,而后又翻开了名册,宣召下一人继续问询。

  “怎么突然想起要去那湖边?平白惹得孟寺正的怀疑。”离开厢房后,两人随意地在中庭漫步了一会儿,江飞白似乎终是忍不下好奇,问道。

  “确实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仅凭这一点又如何能定罪?”苏敬则并未侧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似是不以为意,“幸而他也不曾为难什么,江兄一会儿可有安排?”

  “如何?还惦记着昨晚未曾分出的胜负么?”

  “是啊,若是江兄无事,不妨便将这未竟的比试比完吧。”

  江飞白闻言,语气不自知地轻松了几分,调侃道:“若非昨晚比试前第七弦无故断裂,而我又不曾备下换用的琴弦,怎会因换了不趁手的琴而无故落后一筹?”

  “江兄可是在责怪我的琴不够趁手?不过昨晚一进屋便见你四处翻找着备用的琴弦,倒着实让人有些惊讶。”苏敬则随意地说道,“琴弦无故断裂多为凶兆,想是预见了今日的命案吧?这样说来江兄似乎不该就这样随意地将那断弦丢弃。”

  “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玄奇之谈,何况那时又何曾想到过这么多?”江飞白便也笑了笑,提议道,“待到枕山楼的出入禁令解除,我再去买上一根丝弦,这比试便到那时再继续吧。”

  “好。”苏敬则也不再多说什么,将对方的提议应了下来。

  两人一路闲谈着踱步回到后院,这才发现后院的客房之处有些异乎寻常的喧嚷。不少学子聚在一间客房外翘首观望着屋内,看起来似是被廷尉寺的官吏拦了下来才不曾蜂蛹而入。

  “这是怎么回事?”江飞白率先感到了几分异常。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间客房里住着的是……吴郡的顾淮之吧?”苏敬则微微蹙眉,语气却是波澜不惊,亦是没有做任何猜测。

  “走,去看看。”不由分说地,江飞白已然快步走入了那群人之中。苏敬则顿了顿,也只得跟了上去,听得学子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议论着此处之事。

  “……这么说来,这顾淮之真的就是那个凶手了?”

  “……不然还能有谁?据说孟寺丞一面在中庭挨个儿审问一面派了人来搜查每个人的客房,这好巧不巧地,就在他的房里搜出了醉生散。”

  “……可这裴珩不是死于意外吗?”

  “……据说啊是在他生前的茶水里发现了大量的醉生散,裴珩可是从来不碰这些啊,你说这可还能判做意外吗?”

  “……这……也可能是昨日尝试这醉生散尝得多了些,而后自己撞倒了书架上的花盆啊?”

  “……你们啊……单论私藏这么多的醉生散,就已经是不小的罪名了。如今官府严控五石散的买卖,何况是这药效更烈的醉生散呢?”

  “……我看顾淮之平日里就爱服用这些东西,原本还以为就是寻常的五石散呢,想不到啊想不到……”

  “真要说起来,那天晚上我还曾听见,这两个人似乎争执了好一会儿呢……”

  “……嘿,世家望族的人啊,可真是胆子大……”

  ……

  “凶手竟然是顾淮之么……”苏敬则略略地听过了他们的几句议论,语气之中难得地有了几分因惊讶而生出的波澜。

  “听起来多半是这样了,”江飞白翘首看着屋内,不辨神色,“虽说确实很让人惊讶,不过这样看来,案子很快就能结了,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苏敬则知道江飞白素来与这些世家公子多有龃龉,如今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说道:“裴珩与顾淮之两人一向都是瞧不上对方,你倒是一视同仁。”

  “都不过是结党营私明争暗斗之辈,自然没什么分别。”江飞白冷哼一声,“如今他们这副模样……咎由自取罢了。”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未多言。

  此时正逢廷尉寺官吏取证完毕,将顾淮之“请”往中庭暂且另做安顿,原本喧嚣的人群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突兀地归于沉寂。学子们无声地为走在前面的官吏们让开了一条道路,静静地看着神色之中难掩颓靡的顾淮之随着廷尉寺的官吏一路离开,也静静地看着他们将客房中作为证物的醉生散尽数带走。

  一时无人再多言,仿佛一切便就此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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