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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折


  夜幕渐起,枕山楼内喧嚣熙攘,丝竹盈耳,确是一个繁华而不失风雅的妙处。

  风茗自二楼的散客座俯看过去,果然能将大堂里的各色人等一览无余。此时那些世家子弟们的宴饮尚未开始,已到达的同文书馆学子们或是静观乐舞,或是三三两两畅谈天下,远远地倒也似真能看出几分文士风流的气度来。只是这样的气度是真挚或是虚浮,或许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而四顾一番二楼的来客,除去一些寻常的或是看热闹的客人们,还有不少京中官宦世家的小姐,这其中大多是风茗不太能对上姓名的籍籍无名的五六品官员之女,想来更为显赫些的女公子多半都在雅间之中闲然而观。大宁民风素来颇为开放包容,不用多想便知道,这多半又是那些官家小姐们在暗暗地寻觅着她们心中所谓的良缘。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沈砚卿也不知忙于何事迟迟没有出现。风茗左右无事,即便猜到了那些女子的话题,她仍是百无聊赖地以手支颐听起了邻桌官家小姐们的闲言碎语。

  “姐姐,你看那一桌正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的公子,生得好生俊俏。”缃色衣衫的女子伸出手指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一下大堂里的某个方向,微微侧过身对着她的女伴掩唇而笑。

  风茗向着她所指的方向匆匆掠了一眼,那里人来人往的,也真不知她们是如何能看得清的。

  被女子称为姐姐的绿衣少妇向着自家妹妹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笑道:“这样看起来确是不错,倒是能和当年的洛都四公子比上一比。只是妹妹可曾算过这席位?粗略看来虽然并非寒门士子,也应当是南士出身。”

  “这……南士又如何了?”

  “你应当也知道南北士族向来非常不睦,左右也不过那些成见罢了,只是南士在朝堂立足之难,我也是嫁过去之后才慢慢知晓的。”

  风茗又粗略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人的衣着发髻,大致便对其家世有了些了解。她们自然是是一对姐妹,姐姐已然出阁嫁与南士官员而妹妹待字闺中,从她们的对话听来,应是出身于司州一带的北方小士族。

  而大宁发迹于中原地带,朝中多为北方的前梁旧士族,当年挥师南下进攻东越之时费了不少时日亦折损了不少兵力,天下一统后吴越一带又数次生变,故而朝中对南士便有了深厚的成见。如今距离当年之事已有近四十年,情况却没有太多的变化。

  这样想着,风茗继续听着两名女子的闲谈。

  “对了,方才姐姐说什么当年的四公子?怎么从未听姐姐提起过?”缃衣女子好奇地问着。

  “说的自然是洛都四位声名盛极一时的公子了,不过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我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吧……”绿衣少妇欲言又止,“若非涉及了新政逆党,哪里要这么避讳?”

  新政逆党……和谢家有关?风茗哑然失笑,也亏得当年那些京中的小姐们竟能无聊到去弄出这么些说法。当年谢家煊赫一时,党羽之中确有以“二十四友”为首的一干青年才俊,只是仅以品貌论之,未免对他们太过轻视。

  “新政……莫不是其中有谢家的公子?”

  绿衣少妇压低了些声音:“是啊,平陵将军谢景行的庶长子谢商羽,便是那时候的四公子之一,虽然不曾远远见过,倒也听闻他不仅品貌上佳,更长于兵法谋略,可惜……”

  缃衣女子很是惋惜而向往地点了点头:“那其他三位又是何人?这里嘈杂至此想必也没有人会关注,姐姐但说无妨。”

  “另外三位……”绿衣少妇陷入了回忆,“其中一位想必你多少都听说过,是当今的绣衣使统领裴绍裴大人。”

  “呀……”缃衣女子低声讶然道,“我听说过,据说如今还很得中宫殿下的赏识呢。”

  “不错。”

  “那……还有两位呢?”

  “剩下的两位就多多少少有些神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神秘?有什么事情会在风氏商会面前显得神秘呢?风茗来了几分兴致,正打算继续仔细地听下去,忽而听得有人轻敲了几下桌面。她回过神来,这才看见沈砚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桌旁,微微弯下腰,屈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桌面,含笑的眸子里正影影绰绰地倒映着风茗的影像:“你何时也开始好奇这些了?”

  风茗瞥了一眼那两名女子的方向,见她们似乎也向这边投来了目光,似乎窃窃私语地说起了些什么,便低声笑道:“宴会还没有开始,先生方才也一直不见踪迹,还不许我暂且听一听聒噪的琐事聊以为乐了?”

  “还好,在宴会开始之前到了。”沈砚卿微微笑着自顾自地在风茗对面施施然坐下,“如何?听到了些什么?”

  “这不是还在听嘛……”风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沈砚卿会意,便也好整以暇地半倚着案桌听起了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言碎语。

  “……这么说来那位应岚公子倒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真是可惜。”也不知绿衣少妇说了些什么,女子很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句,而后复有掩唇调笑道,“不过听起来啊,姐姐倒是很中意这位应岚应少卿呢!”

  “小丫头乱说些什么呢,不过是因为他在廷尉寺时确实破了好些案子,又在洛都远远地见过几次罢了。”绿衣少妇半是嗔怪地看了女子一眼,“还听不听了?”

  “好好好,姐姐再说说那最后一位呢?”

  “最后一位才是最神秘的,这位公子姓君单名一个临字,虽说曾游冶京华颇有才名,却不曾出仕亦非幕僚,连留下的名号似乎也只是假托化名……”

  “君临?倒真是个不错的好名字,不过这位公子后来却又下落如何?”

  “早在‘那件事’之前就离京不知去了何方,据说是回乡继承了家业,谁知道呢?”

  ……

  风茗听着那两名女子絮絮地又说起了其他,忽而径自地感慨了一句:“十年前的洛都竟是这番风流倜傥的景象么?也不知她们说的那几位公子到底风采如何?”

  “你看起来似乎很向往?”沈砚卿半是调侃地笑了笑,“关于那些人商会里倒有不少记录,真要有什么兴趣的话自然可以去看看。”

  “我可没有。”风茗撇了撇嘴,一笑,“一定要说的话,我只好奇那位君临公子到底是何方之人,他听起来应当出身于颇为显赫的世家,否则哪里能有那般足以立足于洛都的才情襟怀?”

  “聪明。”沈砚卿却没有多说些什么,转而意蕴不明地问道,“你可知道我因何事耽搁了时间?”

  “唔……”风茗沉思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不好猜,中庭里来了什么贵客吗?还请先生明示。”

  枕山楼除却临街的三层小楼以外,另有中庭与后院,中庭之中散布着相距颇远的厢房,专供一些贵客前来宴饮议事,而后院则是客人的投宿之所。

  “不错。”沈砚卿素来闲散的神色敛了几分,却仍是温言道,“确实来了两位……很有意思的客人,所以我便去中庭大致看了一番。”

  “……很有意思?”

  “廷尉寺卿陆秋庭,会同近日入京的秣陵慕容氏新任家主慕容临。这两位原本并没有交集,今日却是同来,很有趣不是吗?”沈砚卿并未正面作答,反问道。

  “确有些反常,这两人除却同出于江南,似乎再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我记得陆寺卿在平康朝就入京任职,但慕容家主却是第一次来呢。”

  沈砚卿很有兴致地笑着:“如果我说这位慕容氏的家主正是那些女子传闻的君临公子呢?”

  风茗略略有些惊讶,征询地看向沈砚卿:“咦?不过这样说来,陆寺卿与慕容家主岂非都是当年的‘二十四友’之人,只是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这我可不清楚了,难不成要躲在厢房外听着不成?慕容临行事谨慎,必不会轻易吐露什么。”沈砚卿自然明白风茗想要问些什么,散漫地笑着,“该知道的总会知道,别着急嘛,不过依我看……知道了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这又是为何?”

  “……”沈砚卿难得地沉吟了片刻,给出的回答却让风茗很有些哭笑不得,“直觉。”

  “这个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笑。”风茗自然是将信将疑,凝神思索了一番后微笑着开口,“先生可素来不信这种无凭无据的直觉。”

  “并不算无凭无据,”沈砚卿答道,“你也知道,与财利一样周转流传的还有形形色色的秘闻,慕容氏执掌了这么多商会的运转,岂会是消息闭塞之人?”

  不等风茗再问些什么,他忽而看向了楼下大堂的方向,低声道:“暂且不说这些,他们的宴会开始了……”

  枕山楼的中庭廊道曲折回环,其间又多设有重门帐幔,配以园林幽景花木扶疏相与掩映,更叫人难以窥见其他厢房之中的人事,风雅之余亦是方便了许多不便露面之事。

  临池的厢房之中窗牖半掩,博山炉中袅袅的沉香轻烟升腾翻卷,熏香之气沁人肺腑。厢房内间的两人简单地用过些菜肴,便开始随意地攀谈了起来。

  “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还能在洛都见到昔日故人,”已在廷尉寺任职数年的寺卿陆秋庭仍旧是风姿卓朗,眉眼的线条精致而冷峻,语气却是难得地带了几分熟稔与舒缓,“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洛都?”

  陆秋庭无意识地把弄着手中的青瓷杯,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夕阳透过半掩的窗洋洋洒洒地铺下一片暗金,衬得他的侧颜更加冷肃如玉石,而他素来冷静萧索的眸光深处,却又点点跳动着眼前的暗金色光芒,仿佛炽烈而孤绝的火焰。

  “呵……难不成处理商号事务也不算是得当的理由了?”对面的青年一身浅色的轻袍缓带闲然而坐,语调含笑,声线华丽而慵懒,“你在廷尉寺待了八年,思虑之事倒是越发地多了。”

  陆秋庭轻声一笑,说道:“不然岂非早早地便被御史台给弹劾了百十次?慕容家的商号多半都在江南,你身为家主就这样无端地来到素来不甚重视的江北中原一带,未免太过随意。”

  慕容临倒也不予争辩,朗然一笑之间狭长的凤眼之中华光潋滟:“不过你确实说的不错,那的确是给旁人听一听便罢的说辞,其他的……你不妨一猜?”

  他说着又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姿态好整以暇地坐着,却也不显得轻狎。夕阳的光芒也是慵懒迷离的暗金色,衬得他高华清逸之中又带上了全然不突兀的散漫慵懒,浑然便是沉稳之中又显出无限风流。

  “不猜。”陆秋庭倒是答得非常干脆,“我所能知道的不过是些各地能交由廷尉寺处理的事务,这其中恐怕还没有足以让开国四家之人出手的案子。”

  “你这副模样可真是无趣啊……”慕容临复又笑了笑,神色依旧,“你说的不错,但如果同时有数件琐事,那便不一定了。反正江南商号近来也无大事,走这一趟便当做是闲时小游,却又何妨呢?”

  “哦?如果是些其他的事情,那么我猜有九品选官的一份。”陆秋庭闻言答道,“所谓商号的事情么……想必也有,但应该不会是什么首要大事。”

  慕容临便也顺着他所说的话应和着,却终究还是不置可否:“洛都的几家商号里有些不算小的事情得去看一看,另外么……我在秣陵素来会收些当地的年轻人会同慕容氏子弟学习,你应当多少听说过。”

  “看来今年江南诸郡中正官选出的学子里,有你的高徒了。”陆秋庭不以为意地笑着,“听你所说不像是慕容氏子弟,大约也不会是来自胜券在握的江南高门。”

  慕容临不做言语,只是慵懒地笑着微微颔首,似是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推论。

  却不曾想陆秋庭话锋一转,说道:“但若是为了此事,似乎也不必独独来寻我,慕容,你既然来此,又何必兜上这么一番圈子?”

  “说了这么久,想必即便有人存心听墙角,也早该失去耐心露出些马脚了,风氏的这处地方倒是可靠。”慕容临这才略微正了正神色,切入了正题,“你猜得不错,从我门下走出来的人若是连选官也过不了,那也没有在洛都走下去的必要了——今日邀你来此,是以当年君临的身份来与你商讨一事。”

  “其实在风氏的枕山楼大可不必如此顾虑……不过依你所言,江南一带莫非出了什么与‘那事’有关的意外?”陆秋庭微微皱眉,觉察出了几分不寻常。

  “前些日子依附秦中丞的前任廉贞使死在了江南,暂时不知是否是裴绍的手笔,但……”慕容临说着取出一件被数十道剑器划得几近褴褛的血衣,“你且细看。”

  陆秋庭接过了血衣细细地端详着衣上的剑锋走势,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半晌才开口:“虽然其中变数不少,但看起来很像是……”

  不待他说完,慕容临便正色颔首:“不错,恐怕九年前谢行止总使布下的最后一局,就要开始了。”

  “自辛卯之乱后,洛都各方已相安无事了八年……终于要结束了吗?”

  晚间的大堂之中,则是另一番热烈慷慨的氛围。

  年轻学子们的宴会,总归还是充斥着少年意气的,尽管这些意气之言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家底深厚的簪缨子弟们。

  “只不知此次选官结果出来后,裴兄将往何处高就?”一名上前敬酒的学子半是客套半是奉承地说道。

  他所敬的自然是如今实质上统领绣衣使的紫微总使裴绍世侄,河东裴氏子弟裴珩。此人锦衣玉带,相貌堂堂,这样看来倒也有几分裴氏四世三公之家的气度。

  “任职何处自然还是由吏部决定,你我现在如何能妄谈?”裴珩先是颇为客套地带了一句吏部,而后才谈到他的期望,“不过若是有可能,我自然希望能去中书省任职。”

  不少学子偷偷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下都十分明了:眼下裴绍正得中宫韦皇后重用,中书监则是韦氏子弟任职,他若想入中书省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有油水的地方永远是最滑的,他能不能在裴韦一党完全掌控中书省之前在那里稳当立足,还需另说。

  “诸位同窗倒也不妨来说一说,只谈心愿,不提几日后会如何。”裴珩向众人一拱手,一时,不少心有把握的高门子弟便开始了他们的高谈阔论。

  “又想谋得高就又不想做些实事,他们想得倒是很好。”风茗在一片喧闹之中勉强听得些只言片语,半是嘲弄半是慨叹道。

  “世家子弟大多都是如此,别说如今,即便是平康朝之时这样的人也占了近半数。”沈砚卿反而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解释道,“何况就算那裴珩并无大才,看在河东裴氏的面子上,也总会包容着些。”

  风茗很有些不认可地摇了摇头:“这样啊……还以为等到真正入了官场,这志大才疏的家伙便会吃些苦头呢。”

  “世家子弟素来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多的还是在一个官位上籍籍一生罢了。”沈砚卿笑道,言语之中也颇有些轻蔑之意,“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做些毫无意义的清谈。”

  “咦?他们又谈起了什么?”风茗这才静听了片刻,隐隐约约地听出他们已转而放开了话题议论起了国中近来之事,“嘈杂至此,还真是难以辨认。”

  “你并非习武之人,耳力自然弱些。”沈砚卿侧首,眼神在那群高谈阔论的学生之间大致地掠过,不知在辨认着什么,“不过他们谈论的无非是过些时日的北疆诸胡朝参之事罢了。”

  “这便有些意思了,我很好奇他们会有怎样的高见。”风茗闻言笑了笑,“不过算起来,宵禁的时间也近了吧?他们这般痛饮,也不怕耽误在了这儿。”

  “若是感兴趣,不妨就近一听,”沈砚卿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若是他们耽误在了这儿……商会不是正好又能多上一笔进账?”

  “……还真是有理有据。”风茗对于沈砚卿的反问一时无从回答,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去,太聒噪了,还是这儿清净些。”

  她顿了顿,转而又道:“也不知那位新任的廉贞使是否真的会出现,万一那人完全不想依附于任何一方……”

  “如今的绣衣使之中,想要独善其身可不容易。”沈砚卿沉思片刻,清亮的眸中跳动着碎金的光芒,仿佛揉碎了满楼的绮丽灯火点缀其间,于他转目之间华光摇曳,“这意味着他需要既表现得无害又得将廉贞使的本职做好,能做到这些的人,恐怕就不会仅仅满足于这样的地位了。何况……”

  “何况什么?”风茗好奇。

  “你知道现任廉贞使是因何而被提拔的吗?”沈砚卿转而问道。

  风茗微微蹙眉沉吟道:“我只知上一任廉贞使因背叛裴绍倒戈秦江城而被前者派人追杀……和此事有关?”

  “当时裴绍连派出十一名干支使从司州一路追至扬州晋陵郡,最后只有一位干支使提了那人的头颅返回复命,那就是这一位廉贞使了。”沈砚卿正色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

  “上任廉贞使未必是他所杀,但他的那些同僚,死因恐怕很显然。”沈砚卿不觉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说这样目的明确的人,怎么可能不想着继续往上爬呢?利用裴珩的舞弊之事,完全就可以向任何一方示好了吧?”

  “……”风茗莫名地有几分悚然,“要说他的同僚们完完全全是死于自相残杀,我也不信,看来这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风茗正说着,又向大堂之中瞥了一眼,却发现那些世家子弟的言谈之间似乎是渐渐触及到了什么敏感之处:“他们这是?”

  “……”沈砚卿正色静听了片刻,“左右无事,走吧,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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