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折
兴平八年二月，春寒料峭，天朗气清。
帝都洛阳的市坊之间总是一番繁华的景象，即便是在早春的寒意之中，东西两市也仍旧是人来人往，偶有绫罗香车款款而去，便是一路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幽幽蔓延。
早春的风中含着几分顽固的寒意，针尖般地刺着往来行人的肌肤。三三两两的行人之间，浅黛衣衫的少女素眉雪肤，眉眼线条柔和灵动，眼波更是澄净如朝阳之下的清江之水，而延展几分又微微下垂的眼尾将她的神态衬得更为宁静温和。
她似有些畏寒地紧了紧衣襟，转而不紧不慢地走入了长街一侧的枕山楼中。这是洛阳城中颇有头面的酒楼，装潢古雅、物美价廉，素来有不少客人光顾，就连爱好风雅的世家官员也时有造访。
少女甫一跨入枕山楼门，便立时有一名小二打扮的下人迎了上来，却并无寻常的热切殷勤模样，反倒是颇为恭敬地向她微微行礼，低声道：“风茗姑娘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被称为风茗的少女瞥了一眼楼外的天色，很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在对方尊敬的态度之下没有半分倨傲的架势：“今年‘那事’似乎很有些波折，故而耽误了些时候去查证。先生可是着急了？”
“这倒没有，似乎是秦氏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沈先生过了午后便离开了分会，眼下也是刚刚回来不久。”
秦氏……绣衣使那边吗？
风茗略作沉吟，似乎大致想出了些什么，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这便过去。”她环视了一番楼内的热闹景象，又补充道：“今天似乎格外热闹呢。”
“是啊，”小二道，“姑娘也知道今日九品选官的繁琐仪式就全部结束了，那些公子哥们自然要来此宴饮一番以贺来日高就的。”
“这样啊，倒是我忘了……你接着忙吧。”风茗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不必再在此耽搁，而后在一片声色喧嚣之中，毫不起眼地走上了枕山楼三楼。
从三楼廊上向下俯瞰，大厅之中的各色人等便一览无余，恰似一幅生动的帝都众生画卷。风茗稍稍驻足看了片刻，便再次举步向着走廊尽头的雅间而去。
轻轻地叩了几下雅间虚掩着的木门，风茗的视线有些漫无目的地随着门上雕镂着的繁复花纹的走向移动。片刻的静默之后，门内之人施施然开口，语调散漫而温和，如春风一抹，而冰雪刹那消融：“不必多礼，进来吧。”
风茗应了一声，推门而入：“先生，这几日九品选官的事情，我已从同文书馆的眼线手上拿到情报了。”
雅间内临街的窗户半开着，依稀可看见楼外街市上的热闹景象，西斜的阳光将窗棂上雕镂的山水图斑驳地投影到窗边的案桌上，光影摇曳之间，一双青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正闲然地摆弄着案上的青瓷茶具。
“看来今年的选官不甚顺利？”年轻的商会总事正闲坐沏茶，他一袭青衣如水，微微侧过脸看向风茗，含笑间长眉微挑，俊朗流逸，而眸光迥彻明亮，似凝练了千万云月烟波，轻轻一瞥之间，便仿若飞渡千里，明察万事。
风茗颔首，简短道：“确实，不说其他，那一番考核的过程之中，便出了两件不小的事情。”她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番措辞，又详细地说了起来：“一件事其实不大不小，考核之时有一名学子缺席了，还是这些年里的第一次。另一件事么……”
她从袖中取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递给对方：“先生不妨来先看一看今年各州郡中正官举荐的学生名录。”
“看来这第二件事，很不简单。”对于风茗这番有几分故作玄虚的举动，商会总管沈砚卿倒是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是不耐，他饶有兴致地接过了名录，又微微笑着对风茗点了点头，“坐吧。”
风茗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却又似是一时兴起，笑道：“先生不妨同前两年那般来猜一猜，按着这些学生的出身，会是哪位能被中正官列为头筹呢？”
“你还真是能卖关子啊……”沈砚卿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几句话的来回之间已然迅速看完了手中的名录，“毫无疑问，若说其他尚有疑虑，但此次的头筹，想来只会是——”
他的食指在字里行间轻轻地摩挲滑动着，最后看似无意地停在了一个名字上：“长秋宫的得力左右、如今的绣衣使的统领裴绍的族中世侄。不过自你此前并不算严肃的态度看来，这位河东裴氏的后生无论是做了什么荒唐事，于商会和绣衣使素来的交易是没有影响的，甚或……会于我们有利。”
“先生说得还真是句句在理……”风茗犹自微微笑着，“此次选官的文试一节经书院山长与吏部考官初步查证，河东学子裴珩与吴郡学子顾淮之似有舞弊之嫌，因为涉及的世家非同寻常，故而暂且搁置未做决断。”
裴氏本是河东望族，如今又有族中之人为绣衣总使，而顾氏则是南方颇具影响力的前朝世族，兼之有顾昭仪一时盛宠，倘若开罪他们，同样不妙。
“裴家出了这么个不成气候的后生，恐怕够让裴总使费上不少精神了。也好，倒可以让他少打些商会的主意，确实是个好消息。”沈砚卿听罢，淡淡一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而正色道，“不过说起这位总使大人……倒还真是凑巧。风茗，你可听说了绣衣使近来的变动？”
“我猜，多半是这位统领大人又清洗了一番十三人中的异己？既然先生特意提及此事，只怕……绣衣使中专司与洛都各方联络洽谈的廉贞使，又换了新人？”风茗对于裴绍此人似乎颇为不屑，却又终归无可奈何，“昔年四世家中秦氏专于诡谍之术，只是其先人一手创办绣衣使时，不知可曾料到有大权旁落至此的一天？且不说大权旁落吧，怎的连北疆风城的商会也觊觎了起来？”
“不错。”沈砚卿点了点头，神色不算轻松，“秦氏大权旁落的这十余年里，确实就属这一任统领野心最大，仗着开国时绣衣使与风氏商会的盟约得寸进尺，倒是让商会越发地像是他们绣衣使的下属了。”
昔年大宁开国之时，元帝曾得四世家鼎力协助，其中的雍城秦氏一组专司天下微末情报，在大宁一统诸国后，其先祖便依托于御史台建立了“大宁鹰犬”绣衣使，由担任御史中丞的秦氏翘楚一代代地统领。御史中丞之下，暗合紫微斗数的十四使中以紫微为首统领剩余十三人，谓之“绣衣十三使”，再往下，则是天地玄黄四部各六十位干支使分司渗入天下各地的寻常绣衣使，以察天下微末之变。
自绣衣使成立以来，与御史台相辅相成，多有奇功，朝臣皆不敢有叛逆之心。直至十余年前，因统领的秦氏后人屡有平庸之辈，致使绣衣使的实际权力渐渐落入历任十三使统领手中，两方互有消长直至如今。
“若非这些年来风城内乱……”风茗话未说完，便似有所顾忌地顿了顿，不再提及故乡详细之事，转而不屑道，“我们数百年独立于中原治乱的北疆大城，哪里容得了这等人猖狂？”她似乎自知言之太远，微微抿了抿下唇，道，“说起来，这一次的廉贞使又换做了何人？”
“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沈砚卿似乎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番风茗的神色变化，这才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今日得了信便去了送来消息的眼线那里又问了详情，是个从玄部干支使里提拔上来的，他们也不曾真正见过几面。不过似乎性情很是古怪，若是日后打起了交道，你需得小心几分。”
“三年里换了五六位廉贞使，这倒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提醒。”风茗微微蹙眉，心中觉得有几分不安，“不知道这次的廉贞使，是裴绍的人，还是秦江城的人？”
“似乎都不是，或者说，看起来都不是。只是商会和绣衣使的斡旋，到底是不能掉以轻心。”沈砚卿轻叹一声，说完这些，重又取过青瓷茶具有条不紊地沏起了茶，语气中重又恢复了两三分的散漫，“这世上流通得最快最远的两件东西，其一是货品财利，其二便是这悠悠众口之中的消息，风城先人将二者合二为一，恰是绝配。绣衣使素来弱于商贾之事，裴绍想要趁乱蚕食风氏商会，再寻常不过。”
“当年绣衣使与风城定下这番诡谍之间的互利之约，或许原本就存了心思。”
“这是显然，就如同风氏号称不涉中原政事，暗地里却也默认了这桩交易一样。”沈砚卿笑了笑，“不过还好，至少那位风氏先祖，只是同意了皇家诸事以外的互利而已。”
风城的建立算来要追溯到百余年前的前朝末年之时，那时候天子失势九州混战，而风氏则是战乱初起之时中原的一代富商。为避免战乱，当时的风氏家主举族北上，迁入北疆的一座无名山中建造了一座依山临水的隐蔽之城，仍旧以商贾之事为生。因此地本在胡汉边界，便于行商，又兼之天下大乱、风氏豢养门客，故而这座城的规模便一年一年地扩大了起来，奇迹般地成为了边陲一座世外桃源般的贸易之城。
最初中原战乱无暇顾及北疆，待前梁在数十年后于北方中原地区立国时，风城已成长为一个交错着中原与草原各类大小势力的复杂之地。且风城地势险要，与其强攻不如互通交好，于是风城便就此确立了在各国商户之间的地位。
由于最初的一代风城之人皆是深知战乱之害，故而第一位城主定下家规，风氏族人皆不得直接干预中原或是北疆的各个政权之事。此后大宁立国，时任家主为寻求便利，与初成立的绣衣使达成了互惠之约：绣衣使保障商会的正常行商，而风氏商会则接手绣衣使手中不涉皇权的一切疑案作为回报。
“或许吧……”风茗神思渺远地摇了摇头，“说到底，还是这些年来风城自己先出了破绽。”
“平衡一旦被打破，便很难再次恢复。不过所幸的是，绣衣使内部的权力之争让裴绍暂时还不会全力来对付商会。”沈砚卿将沏好的茶在青瓷盏中斟了七分满，而后递给了风茗，颇为悠然地微微笑道，“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算少。”
风茗接过青瓷盏，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壁：“看来先生心中已有定夺，难怪如此淡然。”
“不是什么能上台面的对策，很大程度上也还要看裴绍的对手是不是足够抗衡。”
沈砚卿的这番话说得很是隐晦，风茗盯着微泛涟漪的碧色茶汤反复忖度了几番，向来平静文雅的神色之中带了几分惊讶：“裴绍的对手？先生难不成是想……”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河东裴氏与长秋宫关系密切，而当今陛下又几乎不问政事。四世家如今也鲜少担任要职，然而对于韦氏的态度都不甚认可。”沈砚卿颔首，敛了几分笑意冷静道，“不过商会其实完全无法直接干扰到他们的平衡，我自然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行逾矩之事，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还是取决于秦家那位御史中丞的布局。”
“这样看来，担负各方联络斡旋之事的廉贞使就显得颇为重要了。”风茗闻言微微蹙眉，“若那人当真是难以相与，又当如何？”
“风茗，一味的猜测是没有意义的。”沈砚卿瞥了一眼窗外渐沉的夕阳，笑意之中带着几分自信与笃定，“裴绍的世侄在今年的选官之列，而这些学子又恰恰订了风氏商会的枕山楼的场子。不论这位廉贞使想要依附于哪一方，多半都会前来一观吧？”
“如此倒好……便让‘他们’在入夜后多盯着些吧。”风茗眨了眨眼，似是在思量这一番猜测有几分成真的可能，末了，她随手拢了拢鬓边的散发，笑道，“先生考虑得果然周到。再想一想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之间素来相轻，今晚大堂里的宴饮，似乎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不过是些倚仗着家中世代之名的所谓‘名士’而已，文人相轻素来也没什么新颖的说辞。”沈砚卿正执盏啜饮着茶水，闻言顿了顿微微一哂，对那些世家子弟似有几分不屑，只是语气之中仍是并无半分锐利之意，“只可惜了那寥寥几名寒门士子，又白白作了他们的踏脚石了。”
“其实这九品选官，大半都只是北士们的出路，南士与寒门不过分其一二罢了。”风茗思及大宁颇受南方与寒门士族诟病、却也一时并无替代之法的九品中正选官，很是感叹，“幸而这世间从来也不止是一条出路。”
“说到这出路……”经风茗这样一提，沈砚卿不知一时想到了些什么，很是随意地问道，“风茗，你可有今后的打算？总不能就在这洛阳分会消磨上十年八年吧？”
“先生这话问得，怎么看都像是在劝我回北疆。”风茗微微低下头，轻声一笑，神色却有几分复杂，“出路么……我总觉得只要不回去，怎么样都挺好。为商会做事其实总好过被当做筹码塞给所谓的风城贵胄，先生说呢？”
“原来风城也不能幸免大宁的这一套东西，不过此事我不曾体会过，自然也无法评判了。”沈砚卿略一挑眉，答道，“非要说的话，都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冷暖自知罢了。尽管这对于你来说，并不算是多好的决定，这座洛阳城不是你用三年时间就能看明白的。”
风茗眨了眨眼：“三年不够，不是还会有第四年第五年？该是我的我总归能做到。”
“既然你决意如此，我自是无从干涉了。不过若原本便不是你的呢？”
“那就更要慢慢来了呀。”风茗浅浅地笑了起来，目光流动若山间夕岚，迷蒙温和，却又似乎含着几番坚定的气韵，“能否胜任，出路如何，慢慢来总会知道的。”
沈砚卿略微沉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片刻只是笑道：“你倒是贪心，什么都想照着自己的心思去做最稳的。罢了，其实你既然决意如此，我自然不会多说些什么。”
“诶？……”风茗对于这番回答很有些意外，她抬起头看着沈砚卿自顾自地收拾着茶具，窗外暖红色的夕阳斜斜洒下，为他鲜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慵懒的淡芒，阳光中有细碎的尘埃漂浮舞动着，仿若一个不真切的梦境。
“怎么？我可不喜欢自以为是地让别人去改变些什么。”沈砚卿将杯盏一一归位，抬眼正对上了风茗征询的目光，便也从容一笑，“不说这些了，今晚那些书院学生们的宴会，你可有兴趣？”
风茗只是与他对视了片刻，便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听得沈砚卿此言，愣怔片刻默认道：“今晚无事，若是可以从旁看一看的话，那些人之间的各色交情想来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我记得自二楼的散客座俯看很不错，不妨同去。”沈砚卿仍是笑意闲然，“如你所言，既然左右无事，今晚我便也亲眼去看一看这一场好戏。”
风茗微微有些惊讶，毕竟沈砚卿并没有向她细说这些的必要：“先生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也不必与我细说吧？”
“但也没有什么隐瞒不提的理由。”沈砚卿将茶具收拾末了，又拾起放置在一旁的无字折扇缓缓展开把玩，带着几分戏谑地笑着，全然不似一个商会的总事，“何况若是九姑娘有所顾虑，我也不能擅做邀约不是？”
“九姑娘什么的，先生可别说笑了呀……”被他这么一说，风茗也不禁笑了起来，却不似此前拘谨的模样，而仿佛只是友人之间在调侃说笑，“我知道了，先生是想说我又太过拘谨了吧？”
沈砚卿道：“是啊，我可还远远没到能摆前辈这种架子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来，仍旧是有几分随性地笑着：“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不妨先去二楼稍等片刻？我再去吩咐些事情便到。”
“自然无妨。”风茗便也坦然笑答，只是语意之中又似有几分莫名的希冀，“那……既是先生邀约，若是迟了，可要自罚三杯。”
“这有何难？何况三年来我可有失约？”沈砚卿饶有兴致地应下，而后便翩然举步离开了雅间。
风茗目送着他推门而出离开雅间，微微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地，自己顶替此刻原本该在这里的那位特使，已经三年了啊？不知道沈砚卿他……有没有察觉出来呢？
其实三年前洛阳分会的变故，风茗并不是非常了解，只是听闻也与绣衣使的分裂有关。上一任的分会总事因一场交易变故以致殒命，洛阳分会折损了好些人手。于是风茗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统领风氏商会的城主便任由当时分会理事中声名不错的沈砚卿领了总事一职，又另外指派了特使前去辅助其行事。
至于那时年方及笄的风茗，则是为了躲避风氏族内的争权与历来权势之争中风氏女子成为风城异姓贵胄附庸的未来，软磨硬泡地求得了城主勉强的首肯，加入了特使的随从，只是时限却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必须返回北疆。
这之后特使一行人行至并州上党郡内，时逢当地羯奴作声势浩大，一行人竟是几乎全部丧命。幸而风茗自小学习医术，便也有些扮作死人以假乱真的方法得以保全，这之后她取了殒命特使的风氏令逃往上党郡分会冒名寻求帮助，才得以安然到达洛阳。
经此一劫，风茗只是心存几分侥幸，赌风城自顾不暇，无从顾及此事，打算就此在洛阳待下去。
只是这样拙劣的谎言……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怀着这样的担忧，风茗在洛阳分会行事之事，便也少不了那样有些过分的拘谨，即便是对于亦师亦友的沈砚卿有时也不例外。
沈砚卿啊……倘若他知道了，会不会……
风茗在心中轻叹一声，亦是起身离开了雅间。
彼时窗外正是阴云漫天，夕阳在西方遥远天尽头的云层缝隙里漏出几缕温暖的橘色光芒，像是黑暗中闪烁着的希望，却也如每一点光明的背后，都躲藏着难以预知的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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