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南风起啊吹白沙
已经过了小年,献容在坐在屋子里绣着襦裙上松鹤延年图案的最后几针。
从那日家里被搜到今日,她几乎没怎么出门。
她要好好地缓一缓。
非但是她,梨香苑的人个个都偃旗息鼓,平时说话不呛人不舒服的碧尘,这些日子都压低了嗓门,脾气好了许多。
东府羊篇之妻,她的堂伯母、嫂子和几个堂姊妹过来探望了一番。
那日东院人过来,七七八八地说了半天,献容听出来根底,原来果然搜查在东府只是粗粗地走了一番过场,几个内宅小姐的闺房都没有进,就出来了。
献容的心发沉。
她到底有些后怕。
她和父亲还是低估了孙秀。
那人心思缜密阴险。
但显然他们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柄。
幸亏了豫章王!
也。。幸好那刘传明一言夑中,教会了她撒谎。
还真是管用!
她再三思量,决定不告诉父亲豫章王和镯子的事情。
父亲够操心的了。自从入冬以来,父亲人瘦了,鬓发都白了一层。
况且——直觉上,她觉得,豫章王也并不想张扬此事。即使羊家没有只言片语的感谢之词,豫章王也一定可以懂得她的感谢之心。
他,应该不是为了一句感谢而收起了那只镯子。
是因为,三皇孙也是他的侄孙吗?
抑或者,他其实也是同情太子的?
听说豫章王一向低调行事,从不拉党结派,从不干预政事。。。
一个王爷,武帝亲子,连个亲信都没有。
可若非如此,又怎会在鬼蜮宫廷,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只做个散骑常侍,听候贾氏,甚至是司马伦、孙秀等辈的差遣,他,也不甘心吧?
若是有机会。。。若是有机会的话,便由自己来谢他好了!
她安安静静在家里绣仙鹤。
这幅松鹤贺寿图案的襦裙是给姐姐的婆祖母的寿礼。
深蜜合色的缎面,衬着夹着金线的仙鹤,显得大方雍容,喜气洋洋的。
老人家穿上一定很好看。
正月十七,是光禄大夫王览之妻六十大寿。算起来也没几日了。
令容嫁的是王览的长孙王导。
王览,是王衍的堂叔父。王戎也要叫声堂叔。
王衍,便是前太子妃之父。太子妃王氏惠风,在太子犯事之后便离婚归家,如今身份不尴不尬。
姐姐自出嫁到琅琊王氏,不过一年便随夫君到江东任职。羊献容虽说舍不得,可也很欣慰。到底琅琊王氏在魏晋之世家之中乃是翘楚,家规甚严。作为孙媳本应该在洛阳侍候祖母、婆母,但是这位婆祖母不忍他们小夫妻成了婚就分离,特特的令令容伴夫君同去江左。
虽然和娘家离得远了,可羊玄之和献容都晓得,这是王家对令容的好,期待着他们琴瑟和鸣,早点开枝散叶。羊玄之也很是感激。
江东离洛阳很远,轻易回来不得。姐姐已经来了信报平安,早早备了厚厚的寿礼送回。
而这边羊府上,献容因了姐姐的缘故,更要精心地准备上这一份寿礼。
父亲究竟是男子,心粗些。
羊家这边,羊玄之也备了贺礼。
可王家什么没有;怎么也不及亲手做的东西显出心意。
母亲去世的早,当时也才十三四的姐姐一直像半个母亲一样带着她。一边还主持着家事。
出嫁之时,舍不得她,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前一晚定要和她一起睡,二人哭的眼睛都肿了。
羊家家规清谨,献容德言容功一项也不曾落下教养。
可论起女红针黹,她实在有些汗颜。
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羊玄之对这些也不甚鼓励。她素来不常练习,技艺虽到底有些粗糙。
要不人家说,丧妇女不娶;是有道理的。
献容咬断了线头,看看自家花了无数心血绣就的松鹤图,有点惭愧。
只好寻几个妙处,鼓励了自己一番。
刘玲珑又差人送了信来。
玲珑是洛阳司隶校尉刘敦的女儿,和献容自幼就交好。
刘敦是汉室刘氏后人,也是洛阳老户士族人家,当初和羊玄之曾经同窗,为人很随和。玲珑的母亲和孙氏慧萍也是自幼的闺中密友,两家算是通家之好。
玲珑的信写的厚厚的。
这冬天她却不知因何被母亲禁了足,信里向她哀嚎不已,央求着献容去看她。
又听说了羊家被搜,安慰献容说,羊家被搜查之事并没什么大不了,城中与前太子有些许关联的家族都被搜了个底朝天。
又特特的嘱咐,待到十七前两日,一定要给她下个帖子,约她同去王家贺寿。她要把帖子拿给母亲看看。只有此一计。否则只怕她正月再难出门。
献容不禁笑。
既是禁了足,恐怕玲珑的错犯得不小。
要知道玲珑家里三个哥哥,就这么一个嫡女,还是幺女,平日里极是受宠。
看玲珑心心念念的,献容还是准备依言给玲珑下帖子。
多日不见的嵇绍却来了。
自从羊家被搜,羊玄之让众人都低调行事,嵇绍已经多日不来了。
他去找羊忱。
羊忱被羊玄之拘在家里多日,一见嵇绍来了书房,大喜过望。紧忙地扔下手里的书简。
“你可来了!你不知道,你不来,我爹不让我出门,整天拘在书房里读这些之乎者也,脑袋都炸了!”一连声地吩咐小厮赶紧去准备茶。
“你怎么避嫌这么久?!”羊忱有些抱怨地数落他。
嵇绍笑吟吟地听着,坐到了书房藤椅上,并不解释。
羊忱也不是真埋怨他。要不然见到自己也不会是这兴高采烈的表情。
羊忱自然也不会真以为嵇绍在躲着羊家,他一直就信得过嵇绍。何况这件事情,又让他觉得和稽绍有了同气连枝、生死与共的战友之情。
“你妹妹呢?不来书房读书?”嵇绍问道。
“她一个小姑娘家能做些什么,还不是待在屋子里绣花。”羊忱随口答道。
你这小妹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家呢。
嵇绍心中想着,将怀中的一个巻轴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羊忱顺手就抢了过来。
卷轴白绢的质地,微黄发旧,却精良考究,散发出久远的墨香。
“嵇中散。。。令尊大人的墨宝?”羊忱到底是世家子弟,看了这独具一格的书法笔体,立刻认了出来,神色很惊喜。
嵇绍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妹妹久就说过,喜欢我父亲的字。快新年了,给她拿来做个新年贺礼罢了。”
羊忱讶异又不满地扫了他一眼。
他也说过很多次好吧!
太学里多少风骚士子都和稽绍讨要过的好吧!
再说了,这件事他也有功劳的好吧!
至少那睡药,就是他带着稽绍,去到秦楼楚馆处和妈妈讨要来的;不然,稽绍这老夫子,却向哪里去弄来!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嵇绍面色如常。
脸上有一丝丝的微红,可也可能是骑马穿了半个城过来,冷风吹的。
“过个年而已,不用送这么珍贵的礼吧。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该送什么。”羊忱有些狐疑地嘟哝了一句。
好在送了自家的妹子,也就是送给了自家。总好过送给别人。
心底下也承认,献容这次的确功劳比他大一些。
他郁闷地吩咐小厮喊献容过来。
嵇绍暗暗舒了口气,端起地上红泥炉上炖着的茶,自己倒了一杯,施施然喝了起来。
羊献容最近很闲,很快就来了。
因是在自己家里,她穿着件家常半旧的鹅黄色的襦裙,挽着个双螺髻,眉目如画。
她接过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眼神一亮,皎洁的小脸上顿时散发了光辉。
数行草书,字体飞扬拓达,落在质朴无华的白绢上,衬托出墨迹,精光照人,气格凌云。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正是嵇康嵇中散亲笔所书的《赠秀才入军书》。
“给我的?!”她嘴角弯了起来,眼睛熠熠生辉,快乐地望向嵇绍。
愉快的表情,让嵇绍情不自禁地也微笑了起来。
“给你的。是你的十四岁新年贺礼。”
“多谢你!”献容真诚地感谢到。
嵇中散去世多年,身为竹林七贤之首,其卓越的才华,傲然的风骨,为大晋的名士、世家们极为推崇。
他传下来的琴谱、书籍虽多,亲笔所书的墨宝却很稀少,便是千金也是难求。
这个卷轴,只怕于嵇绍也是传家之宝,极为珍贵的。
羊忱又羡慕又嫉妒的在一旁道:“啧啧。嵇绍啊嵇绍,压箱底的东西就这么送人了啊。我过了年也满十八了,你怎么不送我啊?”
嵇绍尴尬了一下。
可还没等他回答,羊献容就回身瞪了羊忱一眼。
“是我先向他讨的。”
羊忱哪里是真的和她争,不过是逗她玩。他假装泄气道:“成啊成啊,我能跟你争么?我能争的过你么?只不过日后你嫁了人,这卷轴还是留给我吧,别便宜了外姓旁人。”
“二哥!”羊献容嗔怒。
嵇绍很愉快地看着这兄妹俩斗嘴。羊家温馨的氛围,总是让他羡慕又觉得温暖。
三人说了会话,羊忱意犹未尽。
“嵇绍,我们出去逛逛吧?——让献容也去。若是和你一起出去,父亲不会说什么。”羊忱受了多日拘束,便怂恿起嵇绍来。
嵇绍本想推拒。忽然看见羊献容睁着一双妙目,眼神里分明也有些期待。心下一软,竟点了点头。
羊忱大喜。
羊玄之首肯了。
三个人都换上了便装。
难得今日晴暖了些。也可以好好逛一逛。
追查多日没有头绪,风声便渐渐止息。街上盘查已经放松,行人也多了起来。
从慈孝里转达货里。经过洛阳大市。
年关就快到了。大市中人头憧憧,生意人奋力招揽吆喝,想要在新年之前,争取再赚上点度日的银两。
嵇绍常常出门,他知道,比之去岁,大市还是冷清了许多,而物价又腾贵了许多。
流民乞丐,也是越来越多了。
冬天之难熬,穷苦之人最知道!他心里暗叹了一声。
献容身在高门,很少有机会逛街。现在有嵇绍和二哥陪着,兴致勃勃,买了许多零碎之物。惹得嵇绍两人都笑。
想起嵇绍送了自己大礼,过意不去,去笔墨店铺里给他和二哥各挑了一个笔洗。一个松间明月,正合适给嵇绍,一个将军夜引弓的,二哥也定会喜欢。
忽然想起豫章王来。
那晚经过她身边时袍袖带起的风,所带的清雅之气,仿佛还停留在嗅觉里。
他温润如玉,尊贵儒雅。却又莫测难明。
要不要顺便买个礼物?却不知他会喜欢什么样的笔洗?
可是,能有机会送给他吗?
她有一刹那的愣神。
三人信步,到了酉阳门。
酉阳门是宫门。
巍巍宫城,赭红色的宫墙,挡住了墙内外的两个世界。隐约只露出永宁寺塔的塔尖。
高高的红色宫墙让人生出莫名的惧怕。羊献容加快了步伐。
待过了景明寺,就是灵台了。
灵台在洛阳城南角,本身偏隅之处,人却拥挤起来。
街上人流混杂。有平民,贱役,尤其多了许多的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民。
“天子放食施粥了!”他们听见身边的行人纷纷喊嚷着。
因今年饥民甚多,将及年关,朝廷在灵台处放饭施粥。
多少饥饿的人们,要赶来吃上一餐饱饭。
那些饥馁的人们,为了多盛一点粥,争着抢着,踩踏拥挤,甚至不惜流血打架。
命如草芥,饭食都顾不及时,又哪里还顾什么尊严。
献容的雀跃,渐渐淡下去。
嵇绍看的清楚。
他心里太息了一声。和羊忱道:“这里人太多。我们不如去铁市逛逛吧。”
羊忱也明白。这样的景象,他也不忍献容多看。
铁市却又在洛水河岸,过永桥。
嵇绍嘱咐羊忱领着献容闲逛,自己七转八转没了踪迹。
羊忱正兴致勃勃看着那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这一把铁锤,嵇绍回来了。
面色如常。
羊献容很自觉地不多嘴问什么。
嵇绍做事,从来她猜不到,可是她待他如兄长一般信任依赖。
三人便回转。真正今天走了很远的路,从西城到南城,兜了个大圈。
等三人转回灵台处,发现路已经不通。
离灵台两里处已经封路设立了兵卡,一众平民百姓皆不得靠近。
羊忱正要去问。
“嘘!小心!”嵇绍竖起食指示意羊忱噤声。
马蹄声响,一队禁军纵马奔过去,人们纷纷往路边闪躲。
“贾谧的人!”羊忱低声道。
贾谧是贾后亲侄儿,最是她亲信。
刚刚开禁,又封卡道路。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放食吗?如何不让我们进去?!”一些流民乞丐等候了多时,此刻见落了空,闹嚷起来。
“贾大人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看守路卡的兵丁嚷叫着拿着兵器阻隔。
远处处传来一阵喧哗。
仔细听,原来禁军们正在厉声呵斥守卫。
这里人多杂乱,禁军首领责问守卫立时驱赶人群;守卫则称奉御林军车骑将军之命,城中已然开禁,向禁军讨要将军的命令。
“我听说,赵王的御林军,对贾氏十分顺从,如今看来,传言有些不实啊。”
羊忱看看无人注意,低声道。
嵇绍微微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后边马蹄阵阵。
人们纷纷往路边躲闪,又一队禁军马队飞奔过来。
嵇绍和羊忱赶忙护住献容。
这一队伍人数众多,中间夹杂着皇家仪仗。仪仗中间簇拥着几位皇族服饰的男子。
其中一位华袿飞髾,黑色宽博龙纹袍带,头上一顶金冠将发束起。
豫章王司马炽。
羊献容站在人群中间,当马队飞驰而过时,第一次仔仔细细看清了这个皇子。
从侧面看去,他额头宽广,目光深沉,俊美不凡。
可是,今天他的脸色,好像带着点苍白,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郁。
。。。。
马上的豫章王仿佛感受到了一般,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
献容慌忙低下头。
等献容定住心神再抬头看时,马队仪仗急匆匆已然过去了。
“是豫章王、淮南王、梁王等人。这样急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羊忱到。
嵇绍面沉如水。看着远处不回答。
日落之时,消息传出。
太子于金墉城中,饮鸩酒而死!
右卫督司马雅,为太子抱不平,联合殿中中郎士猗,密谋要救出太子,扳倒贾皇后。
司马雅等人有心杀贼,但也知道尽凭他们几个却无力回天。便密谋转而求助于宗室。
当时身在洛阳的宗室重亲有不少,仅武帝的儿子,就有淮南王司马允、清河王司马遐、吴王司马晏、豫章王司马炽。
清河王司马遐懦弱而久病。
吴王司马晏,很小的时候就半身不遂,才能也不济,“不堪朝觐”。
豫章王司马炽冲素自守,韬光养晦,既没权又没兵。
淮南王司马允倒是有些能力。但是司马雅等人并没有去找淮南王。因为据《晋书.淮南王传》里说“初,愍怀之废,议者将立(司马)允为太弟”,所以,此时除了贾皇后,淮南王司马允也许是第二个最为心切,盼太子早点死的人。
他们于是竟去找了赵王司马伦!
司马伦是御林军首领,右将军,又是宗室王中之首,在司马一族中辈分最高。
结果可想而知。
贾后勃然大怒。
后世《晋书.愍怀太子传》记载,贾后让太医令程据制成巴豆杏子丸。假诏让黄门孙虑带着药害太子。孙虑把要毒死太子的事告诉了金墉城守刘振,刘振便把太子迁居在小坊中,断绝他的饮食,然宫中还是在墙壁上给太子放置饮食。孙虑便逼太子服药,太子不肯服,便到厕所,孙虑用药杵把他打死,太子大声叫喊,喊声传到外面。
太子死时二十三岁。
有童谣唱曰,“南风起啊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年枯髅生齿牙。”(南风,是贾后的名字;沙门,是太子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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