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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破局(二)


  殿里静寂无声,王爷眼内有冰霜,侧头瞧着那三个刺客。一头缎子般细滑的乌黑长发本在榻上挽好,此时都随着他动作滑落下去,墨色一片几近垂地。

  陆凝微微地笑:“今天是个双杀的局,如果我未曾被马踢死,自然也会有刺客紧随其后把我刺死或者药死,死因自然是被马蹄重创,伤重不治。我本不该去上林苑,但,以身犯险自然有以身犯险的好处。”

  “十几年都只是暗地磋磨,却在这时候对我动杀心……呵。”

  三个刺客惊疑不定。

  陆凝淡淡到:“可惜,我的确没能被骂踢死,所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温家打开笼子放出狗,摸到了我的寝殿门口。你们本想尽快动手,却见着我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仿佛寝殿里有人。你们窥探半晌,却见不到那人在哪儿,一时未敢轻举妄动。”

  王爷的眼神突然温柔下来,看着右手边空荡荡的帘幕:“苏姑娘,你得了我血后,告诉我今夜要留宿这里时,是否已经发现了这些刺客?”

  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姑娘微微颔首。

  心底腾起暖意,暖得他唇角上扬。

  陆凝喃喃着:“我便知道。我们没见过几面,但我总觉着,以你的性子,宁可硬撑绝不求人,为了血回来找我大概已经是和你平日性子极其不合的举动了……若不是有其他缘故,你怎会说要留宿这里?”

  苏麦淡淡地看着那榻上的王爷:“是。当时我询问你,你不肯叫人,我便明白你的暗卫不在。我若离开,只怕你便要丧命,我故出此言。”

  其实他不叫人……纵然人都在,他也是不想去喊的,那时的他是真的,不想让其他人来打扰啊。

  陆凝垂眸笑:“我那时还不大敢确定我想的对不对,于是便要姑娘出殿去住。没想到姑娘还是不肯走。那时我便完全懂了——到底陆凝年轻,是真的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杀他。他对燕然老祖宗们留下的心狠手辣到底还没有识得很清楚。”

  “托苏姑娘的福,寝殿里的古怪镇住了你们,一时你们没有轻易动手。但故弄玄虚只能一时保命,所以我将自己的暗卫叫了回来。”

  打头的刺客呜呜地叫,瞪大眼睛看着陆凝。

  陆凝一扬头,尉迟筇又将其下颌安回去,刺客脱口便问,嗓音嘶哑:“我一直监视着,没看见你去叫自己的暗卫。”

  陆凝笑:“是,但我叫了一次半夏,给她递了一张素笺。”

  “——可素笺上只是普通的药方!”

  “素笺上写的什么不重要。我寝殿的素笺从不轻易拿来用,一旦拿出来,就是召集所有暗卫的意思。半夏拿着素笺自然会明白,自有办法不着痕迹地通知舒和尉迟筇。他们两个接到消息立刻回来保我,我其他的暗卫却有事做,因此落后一步。”

  “到底温氏不想露出自己来,因此还是想要把这场刺杀伪装成伤重不治的意外,嘱托你们不要轻易动手。你们若强来,我未必能活。”

  暗卫瞪大眼睛呐呐不能语。

  陆凝静静道:“你看不见的并不止一张素笺,还有那杯留下你们没走的六安瓜片。我想,温氏你们的主子必定严令你们,若无动手机会,撤去即可。刚才形势古怪,我只怕你们有了退意,永昌王府难道是戏子瓦舍,任你们随意来去?既然要陪我耍,那便耍到底,来了,便不要走了。”

  “所以我赌了一赌——我在绢子上用血写字,要苏姑娘把我药倒,守我到尉迟筇和舒回来,然后在外埋伏你们。你们压根儿看不见她,自然绝逃不出去。”

  刺客猝然一惊:“是你要那透明……女鬼,将你药倒?”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他在寝殿上方窥探时便觉得不对,寝殿中陆凝虽不知在和谁讲话,但明显两个人并非攻防一体,甚至仿佛还在商量同盟。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觉得有机可乘。

  可殿里的具体情况一直摸不透,他本也起过离开的念头。但事出突然,陆凝竟被殿里的人药倒,他只当那人也是来杀陆凝的,狂喜之下留下来窥伺情况,殿里却始终没有动静。那短短的几分钟,天知他心里掠过多少抉择挣扎——

  谁知这竟也是局。

  刺客狰狞着道:“我亦没见你绢子上有字!”

  “那是你认不出来,我写的是大昭越族的古字,刻意写的草了一些。不过苏姑娘自然是认得的。”陆凝温温含笑:“拿我当饵,引诱你们动手而已。谁知你们就这点胆量,没敢动手,却倒也没走。”

  陆凝抬头,触见尉迟筇无奈眼神,仿佛在说:永昌王府本来就是戏子瓦舍,因为永昌王府的头儿便是名戏。

  他温然勾唇。

  其实他并不大在乎能不能拖延时间抓住这群刺客。刚才是一着很险的棋,他是在拿自己的命赌苏麦,如果苏麦真的有甚么别样心思,只怕刚才的他已死了多少回。

  所以他初醒时,素来默然支持他的一切决定的尉迟筇才会难得地担忧他、质疑他——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他危险至极,睡在床上、完全失去防备,和这个不知底细的姑娘共处一室,殿外伏着身手惊人的刺客。

  只是如他所愿,他拿命赌对了,暂时看起来,苏麦值得他去信。

  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松,陆凝竟忘了自己是在审问刺客,极其平和愉快地笑了出来——他的人生一直不幸,陪着他的人也大多不幸。如果苏麦真的值得,那她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幸运。

  恍惚想起,母妃曾偷偷和他说过母亲临终的遗愿:要他寻得所爱的女子,阿沄寻得所爱的男子;要他和阿沄高兴快乐,平静一生。

  阿娘,凝儿已经找到您说的那个女子了。虽然,她似乎不是人——但凝儿是真的,很开心阿。

  阿娘,阿凝无能,害您去世,害您和父皇死生两离。阿凝从不敢妄求您的保佑,可这一次,阿娘,您在天有灵,能否保佑一次儿子?就一次,愿她,愿她……值得,更愿我……值得。

  阿娘,您……您还是爱我的吧……是不是?

  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眼角,洇染在如墨长发中。

  时候也要到了,该说的也快说完了。

  陆凝收回思绪,平静道:“很快尉迟筇和舒回来,但其他的暗卫还没有回,不能将你们一打尽。你们本要离开,但我突然说起积年秘辛,你们不由得听住了。可这些事,随着我多年的伴当们怎会不知道?不过也是钓鱼的香饵……待拖延到我所有暗卫都回来,话自然是说完了。”

  “话说完了,你们还想从我的伴当们手下,逃走么?”

  刺客又惊又怒:“我见你说时,情深意挚……不像作假。”

  陆凝泠然一笑。

  “谁说是作假?自然情深意挚……”他喃喃,“我已经念了、想了、恨了这许多年了。”

  “今儿和你们说透,让诸位仁兄做个明白鬼。”

  “带他们下去罢。”

  陆凝缓缓躺回榻上,似乎已对这一切失了兴趣。尉迟筇和舒押着三个刺客,出了殿去,尉迟筇在门口回望了一眼,恰和陆凝的眸对在一起。

  “你去吧。”陆凝淡淡道:“刚才一番斗,说着是容易,实则多少险象环生?苏姑娘若不在,我早已死了多少次,此时此刻,你还要防备她么?”

  尉迟筇无奈一笑,关上了殿门。

  殿中便只剩下一个伤卧的王爷和一个淡素的女鬼。

  王爷:“苏……苏姑娘……”

  女鬼:“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

  陆凝的心思被看透,不再说话,闭上了双眸。

  是啊,自然都是真的。只是痛哭了多少次,难过了多少次,再这样提起,总是刻意了。

  苏麦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要说秘辛拖住那几个刺客不离开,随便说些军政也是一样,何必自揭伤心事?

  他是……借此机会,特意说给她听的。

  良久,苏麦开口,声如冷泉,浸人心髓:“苏麦立誓:我在之日,我见之时,真一教绝不使毒,绝未杀人。若有虚言,天地共灭。”

  陆凝轻声:“那就是,还有其他?”

  苏麦默然。

  陆凝静默了许久,温和道:“苏姑娘不愿意回忆那些故人,便别再回忆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到底都不要紧。就是如今的真一教已变了质,那也是因为国破家亡,被大殷遗族利用。我去查,为的也只是自己的执念而已。”

  “不,很要紧。”一身素衣的姑娘冷然开口,神色恬淡端肃:“我答应你,终有一天,我会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要查清这一切,真一教的事,我亦在意,和你一样在意。”

  陆凝含笑道:“好。”

  ——

  寝殿外。

  普通刺客已被砍头,三个高手刺客被押进凤尾竹林下藏着的地牢。

  舒已去了,尉迟筇却没有走,默默立在寝殿外。

  “不必担心,不会有事。”

  出林流水般清越的声音响起,竹林另一头,有单薄身影隐在林后,缓缓走来。

  尉迟筇回头望去。

  那公子身影单薄,意态潇洒,风流自如,如翠松,如青竹。

  公子开口道:“别瞧了。我端看那女子容貌,恬然出尘,绝无害人之心。”

  尉迟筇叹了口气,转身和公子一同离开。

  他走后不久,一黑衣人自竹林隐秘处显出身影,翻墙而出。

  ——

  太极殿。

  师徒二人正默默无言坐在那炕坐之上,突然屏风后转出一紧身黑衣人。

  老人用浑浊的鹰眼瞥了瞥这人——这是皇上豢养的血滴子,进殿无需通报。

  黑衣人道:“报皇上,永昌王无事。”

  他方要继续说下去,皇帝淡淡开口:“知道了。”

  黑衣人行礼告退。

  老人苍老着缓声道:“你子到底还是心疼那崽子的。”

  皇上不在意地一笑,眉间积郁的冷淡阴沉倒是化了一些:“让人保住他一条命罢了。今日也晚了,不如师父先回,明日朕再与师父闲话。”

  老人哼了一声:“如今你子也会撵人了。也好,也好,你有正事要问,老头子便不在这里碍地了。”

  老者去了,皇帝依旧在那炕坐上盘腿端坐,惘惘然像失了魂魄。

  许久,皇帝突然回过神,轻声唤:“富康。”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自屏风后转出。

  皇帝抖起案上的竹纸,上头的墨迹已经干了。

  “把它裱起来放到箱子里去,别让朕再看见。”

  老妇人无声地颔首,稳稳接过那张纸。

  竹纸上是沉凝遒婉的十四个大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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