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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花陨


  “今儿这是怎么了?”

  知琼向来笙歌达旦,安乐楼的戏更是一场接着一场。但今日这前场戏却是没了头,楼门紧闭许出不许进,下一场的戏子沤在楼里头,下一场的看客沱在楼外头,多少等不及的公子哥已是去寻了别的乐子,只一些闲汉还在楼外议论纷纷。

  眼看已是半个时辰仍是没动静,坐在临时茶棚的一闲汉抬脚去问了门口的招待:

  “烦劳您老讲讲,楼里这是出事儿了?那今晚的戏是怎么办?”

  青衣帽的招待倒是颇为持重,虽打量着这闲汉不过是个‘拿蹭儿’的,还是恭恭敬敬地耐心答言:

  “请客官见谅,确是有些事耽搁。今晚的戏可能顺延,也可能改期,知琼会贴出告示,客官可凭今晚戏票去后边儿的摇晴院门口领一份知琼奉上的薄礼补偿。”

  闲汉眉头一皱:

  “那便是一时半会儿肯定进不去了?”

  “大概是。”

  突然楼边角门打开,一群人熙熙攘攘拥了出来。闲汉打量着里面有几个熟面孔,便顾不上招待,连忙凑了过去:

  “老兄弟,怎么了这是?”

  “哎呀,别提了,说是那贺家大少爷今儿好死不死,非一时兴起来听戏,可巧在这儿丢了东西……”

  招待听在耳里,微微一皱眉,睇了一眼身后的倌。见倌转身隐在了黑暗中,他连忙敛了神色再去应答他人。

  ——

  “少爷。”

  贺钧弯着身伺候贺匪戴上桃木锁。

  瑛姑站在旁边,颇有些凝重地看着贺钧。这银衫哥年纪不大,但方才出手之迅速、身法之飘忽,让她心底乍然大惊,几乎是一道银光掠过,那断翼鸟儿般飞出的桃木锁已然是到了其手里。

  贺匪依旧是不讲话,像是太过疲惫,见了失而复得的桃木锁也没有什么多余神色,冷然坐着。楼上的人控制住了夔歌,正要将她抬下来;知琼仆役开始进进出出,料理因今晚变故而耽搁的种种事宜。一切都恢复了鲜活和嘈杂,只有贺匪仍然凝在那里。

  “大公子,夔歌已经带到了,您看……”

  瑛姑控制着神色,躬身问着椅子上的男子。

  贺匪终于抬了头。

  面前门板上,躺着的少女已是满襟鲜血,抽搐着痉挛着,勉强维系着最后一口气。瑛姑身后的桑葚向前一步,把了把少女的脉搏,旋即哀悯地摇了摇头:

  “喝的毒药太多,她拖延的时间又太长。没救了。”

  贺匪听着,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冷眼瞧着那女孩子:

  “告诉我,是谁在指使你。”

  夔歌一脸嫣红的嘲笑,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硬挤出来,答非所问:

  “贺匪,我恨你。”

  男人眉头紧锁,刚要再开口,女孩子的头却重重偏了过去。

  贺钧轻轻探了探少女的口鼻:“少爷,怕是已问不出来甚么了。”

  贺匪‘嗯’了一声,站起身来:“一天热闹散了。回去吧。”

  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身,回首看着瑛姑:“既然完璧归赵,贺某说话算话,今日的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瑛姑敏锐地听出了贺匪的一点儿弦外之音:“所以贺少爷还有什么其他的……”

  “她的身体,我会带走安葬。”

  贺匪的话出乎意料,瑛姑怔了一怔,看着那个男人走过来,一把抱起了门板上的女孩。想起刚才的许多话,瑛姑仿佛明白了甚么,眉梢带出些许寒凉来:“那好。今日给少爷添了麻烦,日后知琼……”

  “贺某也不会再来了。”

  贺匪没有理会瑛姑,而是远远地看了戏台一眼。不知为何,刚才的伶人竹官孤零零一人,仍旧站在那里,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身形如此熟悉,贺匪茅塞顿开,盯了伶人几眼,无声地在心里笑出来。

  陆凝,是你。

  今夜的事,是陆凝在算计自己?

  不不……至少今夜的事,绝不是。

  贺匪抱着女孩的尸身,抿紧唇一步步走出去,心底冷硬如铁。

  贺钧紧紧随着他。

  ——

  “瑛姨。”

  见贺匪远去,伶人轻轻巧巧地站到了瑛姑身后:“暂时猜不出是谁在算计——左不过那几个人,没大事,你放心。”

  瑛姑蹙了眉:“但荷包绢子这物证,不是我派人做的。是有谁在帮你?”

  伶人微微一迟疑,旋即湄然笑了出来:“自然是……有人在帮我。”

  瑛姑心中的疑惑层层翻卷,但面前的少年以波光潋滟的眼神制止了她再问下去:“瑛姨,我累了。再待在这里也不安全,尉迟会自后门送我回去,今日这一场变故,你也有好多事情要做罢?我先走了,这么久都没卸妆,皮肤会不好呢。”

  少年的身形隐没在廊中。

  瑛姑身后的桑葚一直恭敬站着,保持着听不见二人对话的安全距离,此时上前来对瑛姑附耳低言:“姑姑,饮绿轩来人唤您了。”

  瑛姑神色一沉。

  “好,我马上就去。”

  ——

  安乐楼四层,又名饮绿轩。

  这是一处独立于下三层天井戏台的空间,地势甚高,向来是知琼招待贵客的所在,常人不得入。其半扇琉璃地面工艺独特,自上而下通透如水,又略能放大,可清楚地看到戏台上伶人们的一颦一笑;兼壁内筑有通声管道,置身此处与在戏台之前无异。轩外十二扇墙板一开,雕梁飞檐、松风卷入,凌然有俯仰知琼之势;轩中装饰古拙典雅,阔然疏朗,和寻常包厢又是再不能比。

  此时的饮绿轩正中间紫檀盘龙坐榻上,男人于狻猊皮长褥里斜倚着,一只手抚弄着那蓬松柔软的金黄色狻猊毛发。轩内只燃着一脉暗淡的连盏铜灯,晚风拂过烛火摇曳,男人面貌掩在层层叠叠的阴影后。

  “富康,”男人突然喃喃,“他和阿弗到底是不像。流着阿弗的血,相差却如天壑。”

  男人身前的矮案旁,跪坐着正在沏茶的老妇六十余岁,青衣银发,敛妆团髻,听着男人慨叹,面上仍是淡淡地全无表情:

  “本不是一个人,自然不一样。身段唱腔已是不错。”

  “富康,你明白,朕说的不是身段儿……身段儿自然是好的……但韵味气质,到底是全然两样了。”

  老妇人手法纯熟,茶具流转间,不大一会儿便点好茶,用龙泉窑的青瓷盏儿端端正正捧到了男人面前:“他到底只是姐的儿子,不是姐。斯人已去,逝者不可追。皇上还要缅怀姐到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富康,我不知道啊。”男人喃喃,“也许……也许有一天就放下了。”

  看着老妇双手捧盏、一丝不苟,男人不由得轻轻道:“富康,你是阿弗的乳娘,一直跟着阿弗,自大昭道观到这大燕深宫。如今你年纪也大了,身子不好,朕早就说过,你不必在朕面前如此恭敬。”

  “皇上虽如此说,富康却应自重。富康曾经的身份是姐的陪嫁,如今的身份是皇上御前的女官,何等身份便做何等的事,严守上下尊卑是富康的本分。”

  老妇却不肯放下规矩,仍是垂着眸恭敬答言。

  话虽是恭顺的话、姿态也是恭顺的姿态,但她气度如铁,倒不像是仆婢一流人物。相处已是数十年,男人深知富康性子,说了多次也还是这般,便不再出言相劝。

  男人坐起身来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旋即微微一皱眉头,其面貌自层叠阴影中剥离。他殊为年轻,似是三十左右,但两鬓已有斑点雪花,其气质冷凝沉郁,一皱眉头恰似幽谷深潭里落下一滴水,惊起道道微弱涟漪。

  “这是巴蜀金尖茶?”

  “皇上好品鉴。”

  “富康,”男人叹了口气,“你知道朕好饮的是碧螺春。”

  “皇上最喜欢的是明前碧螺春,因和姐初相遇时,扰了姐一盏,从此便嗜其成瘾,一日不饮便念念不忘。但碧螺春性寒凉,兴神志、瘦骨肤,皇上多年思念姐不得安眠又倦怠饮食,再多饮碧螺春更是伤身;金尖茶性温,适宜皇上饮用。”

  “富康随侍多年,自然知道皇上喜欢碧螺春,但最喜欢的不见得是当前最好的。正如逝去的人再好,到底也不如活着的人。”

  男人轻轻道:“富康,你也觉得我该允准老五参政。”

  “这是前朝政事,富康并不敢妄言。富康只是希望皇上能在缅怀逝去的人时,也顾及活着的人——五皇子是个好孩子,但您一直因为姐之死迁怒于他。富康痛惜姐早逝,可五皇子无辜,若姐泉下有知,也一定不希望皇上这样待姐与您的孩子。”

  “富康,你从前从未说过这些话。”

  男人捧着茶,仿佛陷进了甚么回忆:

  “这是第一次你对我秉公直言。十几年来我漠视老五、苛待老五,你未曾说过一句话,像是一切都与你无关,所以今日是为何,突然说了这些?”

  老妇凝了一凝,钢铁般的表情却还是现出一丝裂纹:

  “皇上,五皇子长大了。他已过了十七岁的生辰,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欲念,不再是那个被您心翼翼庇护着的孩子。他想努力做一个得您心意的皇子,也帮上大皇子的忙,而不是被孤立着、被圈养着,被您拒于千里之外。”

  “朕以为,阿弗只希望他自由快乐。”

  “可皇上能给五皇子的自由快乐,未必是五皇子真心想要的自由快乐。”

  “朕……朕明白。”

  男子惘惘然看着对面飞檐上垂挂而下,被风肆意披拂的纱帘:

  “他流着阿弗的血,他怎肯受人摆布,怎肯安于现状?阿弗不是那种女人,他若不如此,也不会是阿弗与朕的儿子。可他想要的自由快乐谈何容易——从他来到这世上那一刻,想要他性命的人便何其之多。你刚刚也看见了那些污秽的算计……但这才算什么?他到底还,未必能预料到前途如何艰难,朕只怕他后悔。”

  “但皇上未曾后悔过。”

  男子一怔,突然笑了。

  “是啊,朕没有。而他是朕的儿子。”

  “说来他真像朕,那泥水里也要挣扎出一副身份的脾气……阿弗在这儿唱过《竹坞听琴》的事,朕只是偶然一次和怜妃提起过。怜妃会告诉他朕不意外,但朕的确没想到他费心筹谋也要自己来唱一次。阿弗喜欢听戏唱戏,朕没想到他也喜欢。他是算准了总会有人将这事的风声吹到朕的耳朵里,让朕明白他也念着阿弗,也想好好做朕和阿弗的孩子。”

  “而五皇子也是知道,皇上会明白他的意思。但五皇子到底没料到,皇上会亲自来看他的戏。”

  “是啊,”男人眸底精光一闪,“不止戏,污秽也一并看到了。”

  突然屏风后金铃一响。

  “皇上,人来了。”

  富康缓缓站起身来,将外头的人迎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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