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夔歌
瑛姑紧紧蹙着眉,悄然使了个眼神,许多暗中隐着的人暂时止住了身。
“你先冷静下来,把东西放在地上。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谈,即使喝了毒药,知琼的郎中也能救你,大可不必如此决绝……”
“我又不傻。”婢子俯在栏杆上,哑着嗓子截断了瑛姑的话:“若不是我手里有这块锁,你们投鼠忌器,想必我现在已经陈尸当场。况且就是大罗金仙我也不要他来救……我早已是不想活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这锁我得留在自己手里,让你失望了。”
见开门见山地谈条件毫无用处、婢女打定了主意要赴死,瑛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子里渗出了一点儿哀悯:
“……你只是安乐楼的婢女,何以会认得回风坊的檀弓姑娘?知琼管理甚是严格,回风坊和幽兰苑虽同属北院,你和檀弓之间的距离也该犹如天壑。你说不想冤枉她,难道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为,檀弓姑娘毫不知情?”
“这问题问得好。我只是安乐楼的婢女?”婢女哀哀笑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去:“人都说知琼回风坊的夔歌化妆技艺出神入化,从前只当是买笑客随口奉承,如今我才明白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点儿本事。只可惜,这点儿本事竟是用来给自己送葬。”
婢女说着,手指探进额角鬓发,一下子便将头上的假发髻揭了下去,露出黑漆漆密鬒鬒滚落至腰间的一头长发来;旋即又自衣襟里曳出一块绢子拭了头脸。转眼间栏杆上纤弱婢女的壳子已纷纷剥落,露出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容貌明丽的美人瓤儿来,美人似已使尽了力气,伏在栏杆上咳嗽不止。
她一头长发应是天生带着起伏弯浪,随着身子簌簌颤动如海畔波涛;一张巴掌大的脸娇艳动人,除了那双清明明的眼睛还有之前婢女的影子,其余的五官已是脱胎换骨。
“夔歌?”
瑛姑眼中俱是震惊。这近一年来声名鹊起的十五岁少女此时已被折磨得变了样,她竟如何也不能将之与回风坊那个娇美的、仅次于檀弓的红牌舞女联系在一起。
“是啊,是我。”
少女喃喃着,面上两道晶亮的银线。她几乎竭尽全力地自手腕某处一拉,薄而透明的手套落下了天井。有低低惊呼在人群里响起,夔歌一双柔胰素手几个指甲竟已被掀去,露出血红皮肉,好似指甲仍在,精心晕染过金凤花。
“那个安乐楼的婢女的确很蠢,”夔歌断断续续地道,“拿了我些银子,便为我盯着安乐楼首桌儿温二少爷的行踪。她以为我是想结交温二少爷。想结交温二少爷?我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温二少爷,贺大少爷,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该是滚成一堆的,果然今天上午婢女偷偷告诉我,温二少爷写了个帖子又嘱咐着迎客管事,像是要引荐什么人来。”
“于是我又给了她好些银子,万般央求,她便同意我化了妆替她一天。她身量与我相当,虽然我活计上有些生疏,却也没露出太多马脚。到了晚上,我竟真的在安乐楼口看着了这个让我恨毒了的禽兽。”
夔歌一番话说完,喘息了几下,转过目光死死盯着坐在太师椅上的贺匪:
“贺大少爷,你刚才说这只是知琼自己的事?简直是个笑话。是啊,你姓贺,是贺大少爷,你为着自己的高兴痛快,喝多了酒做什么都是在理的。我夔歌究竟算什么呢?章台楚馆玩弄过这么多女人,你估计连我的脸都记不住。”
少女的指尖本已凝起了血痂,死死抓在栏杆上。因着恨,因着毒药的痛,那双手使力使得指节发白,血痂崩裂了,裂口上一滴滴晃着鲜红的汁。
“是你。”
贺匪的声音变了,袖里迅速掏出一个包儿来。翻开的青纻布里裹着几支素白的长指甲,上头还染着嫣红的血,少女一看竟嗤地笑了:
“阿,是我的。你竟留着,是做征服的纪念么?”
“……你下来。”
贺大少爷满身的狠戾和阴冷突然散了。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向那个少女俯身的栏杆下行去,仰头看着少女,眸色沉静。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并不理会缓步而来的男人,张口冷嘲:
“装腔作势可真是……你掰断它们的时候可曾有过如今的半点人模样?”
贺匪默然无言。
少女闭上眼睛,眼角的泪沉甸甸滑下去。
这滴泪恰恰砸在了贺大少爷的唇上。
“从前年少不懂事,”少女喃喃,“最喜欢养着自己这些指甲。每日照顾着,使着心思,拼命让它们妍丽。可你毁了它们只用一瞬间,毁了我也并不比毁掉它们更难些。”
“那日……我喝多了酒,失去了意识。”
贺匪仿佛陷进甚么回忆里,双眸有一瞬间失却焦距,又马上沉静下来:
“……半点记忆都没有了。”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那少女。
“你把锁交出来——我娶你入府。贺匪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无干人等已俱被驱散,此时的安乐楼里寂寥一片,除却知琼仆役,只贺匪夔歌两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对视。贺匪身子一噤,方五六月天气,他却觉得自己刻骨的冷。
“这种时候,你竟是和我说笑呢。”
少女伶仃伫着,幽幽地道:
“别惹怒我。你这命根子还在我手里。——你也犯不着再疑惑,我看见你来,便故意抢着做送酒的活儿,又刻意弄撒了酒,我知道这宝贝疙瘩你必然是带在身上,但染了酒气,你又会忍不住摘下来,和那天杀的一日一样。虽是胡乱一赌,没想到却赌中了。当然若是赌不中,下毒行刺我也都干得出来……今日我便未想活着走出安乐楼。”
贺匪瞧着台子上的少女,唇边掠过一丝轻嘲的笑,却不知是在嘲谁:
“原来我贺匪竟的确狼心狗肺到值得人用命来算计——现在下来,你还有活路。”
“还是不要了吧,我现在听你的每句话,都感觉像是狗嘴里吐出的屎。”
少女泠泠地看着贺匪,嘲然道。
——
“我本来……也想过能有自由自在的未来……”
少女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像是即将被扯断的风筝的线:
“温二少爷为我赎了身,回风坊里我也渐渐立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堂。我以为我能好好做我的自由舞女,跳我喜欢的舞。我怎能想到那些富家子弟脑袋里头的龌龊心思?”
“原来温二少爷为我赎身,不过是因为我和某个女人有些相像,把我当成了取悦狐朋狗友的一件玩具。他三番五次喊我去温府陪酒,一开始我还牢记着姐妹的告诫,时间一长……见不过是普通应酬,便也放下了戒心。可那日……贺大少爷,你说你自己狼心狗肺。可你还记得自己都干过什么狼心狗肺的事?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脑袋里可曾留得住自己做下的污秽?”
少女的话音虚弱,却似搅着汹涌又凝固的咸腥的血。贺匪一个恍惚,竟有种无端错觉,只觉得那血腥味苍劲得很,像是沉积了多少年的前尘旧事。
他凝了一凝神智,沉声道:
“酒后诱奸了夔歌,是我贺匪的错。我最后一次对你说,你下来,随我回去,贺匪可以既往不咎。”
少女勉力一笑,话音越来越低:
“羡慕你们,又可以把自己做下的污秽推到酒身上。来不及了,我已是脏了。歌楼舞女,脏了本是迟早的事,只是一想到你那日的野蛮粗暴,仿佛我夔歌是个坏了便可以丢弃的物件儿,我便觉得恶心。已是来不及了。”
“不过我究竟有点好奇——我到底像谁?像哪个大少爷睡不到的女子,惹得大少爷像个魔鬼?酒喝得乱了心智,仍是口口声声说着许多笑死人的话,一面咬牙切齿地念着旁的女人,一面折磨着我。大少爷是真真的好笑。”
贺匪一步步退后,无声地笑了几下,转眼又恢复了惯有的桀骜冷肃:
“既然已经来不及,知道又有何用处呢?”
他转身离去,身后少女清凌凌的话音飘进了他耳内:
“总要知道是哪个姐妹这般可怜,被这样的人惦记在心里。我是死了也要在阴间为她祝祷的,只盼着她终身离你越远越好。”
——
贺匪一身沉郁归来,坐在太师椅上再不动了。
贺钧淡淡望了瑛姑一眼:“我家少爷的话是说完了。该办好的事,也望你办好。”
瑛姑轻轻地叹了口气,连忙向前几步,柔声道:
“夔歌,你是如何得到了客人休息的单间儿的钥匙?”
少女神色恹恹:
“有一次易了容,自你手里骗到做了副本。哪一次我也忘了。”
“那条走廊不令闲杂人等入,你又是如何知道贺大少爷是哪个隔间儿?”
瑛姑一面柔声询问,一面暗中做着手势,楼阁阴影里悄然隐藏着的人开始向少女聚拢包围。
“自然有收了我银子的婢女为我盯着——我知道你又想问有人看守的走廊我是如何混进去的,你不必多问,我总有办法……唔。”
少女痛苦地蹙紧了眉,弓起身伏在栏杆上吐出一大口血。她拿起自己手里握着的桃木锁死死地盯了两下:
“可惜这东西,刀砍不坏,火烧不烂。只怕丢下去也未必能摔掉甚么零件,贺大少爷的福寿绵长,果然是有神佛庇佑。”
她喃喃着,突然嘲讽地笑了两下,扬起手便要把桃木锁远远掷出去。瑛姑连忙挥手,阴影里藏着的那些人猝然暴起,却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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