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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苏麦


  苏麦没有回答,而是缓言问:

  “你怎知道我是在长公主府你遇刺后才苏醒?”

  “从前我身边是否有你的存在,我总不会没感觉。”陆凝一迟疑,“而且……”

  “而且?”

  苏麦看着他的目光本淡淡的,又带着些探询的意味。陆凝却觉得那目光浓酽酽如同一盏牛乳茶,被饮得一干二净流入他四肢百骸,甜得他嗓子发苦。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那日我溅血过的地砖花纹变了。”

  陆凝禁不住苦笑。

  “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不是我的臆想,但我分明记得,曾经是一株巨树擎起九个太阳,前日派人看了一眼,已经化为了和周围地砖一样的如意云纹。”

  苏麦心底轰然一震,面色不由得微微变了:“一株巨树和……九个太阳?你确定?”

  “没错。我十年前便出宫由长公主抚育,长公主府的一砖一瓦我都极熟。”

  陆凝见苏麦震惊,正色道:“那地砖是宫庭角落里普普通通的一块,位置并无特别,偏生偌大宫庭三百六十六块地砖里只它纹理殊异,我自小便很是好奇。不过此宫庭隶属于长公主府的福堂,相传是前朝大殷所遗,素来没人进,知道此事的人不多;知道的人只怕别样花纹有什么讲究,多年来也没敢去动。”

  “遇刺后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想起那日曾血滴地砖,便立刻派人去看,果真如我所料。现在回想,这地砖的纹路只怕是用来封印你。”

  苏麦不讲话了,凝眸仿佛沉思,突然又睁开双眼:“临死时的一切,我究竟也不大记得了。醒来时,便立在那地砖之上,看见你被人扶出去。为何活过来我也是懵然无知。这几天来的事情,我全无恶意,你也知道我未曾伤人,自我死后应该已过了好多年,如今的我只是一缕老旧的孤魂,我的存在绝不会妨碍到你。”

  陆凝温声道:“我知道。”

  “我也没有往你的内府去。之所以跟随你到这里而不是留在长公主府,是因为你这里有我想看的史书。”

  苏麦深深看了陆凝一眼:“这书房机括的确构思精巧。想来你这整座永昌王府都建筑殊异,寝殿自有暗道通往这道暗门,我的确没料到一个好好的王爷在自己的外书房也龙潭虎穴步步为营。你们这一朝很容易死王爷吗?”

  “差不多。你是前朝人?”

  “我死在前朝。”

  陆凝叹了口气,递给苏麦一副手套:“戴着这个看吧,寒玉特制的手套,可以抑制书页颜色的变化。”

  苏麦没有动:“你肯让我看?”

  陆凝诚恳道:“不过是些史书。你自己也说了,你死在前朝,是一缕孤魂,对我全无妨碍。”

  ——

  苏麦默默接过手套。

  陆凝碰到了她手指。那双手触感温温软软,力道却稳定而坚韧,皮相之下是铁骨铮铮。

  十二扇屏风上,炝金描出漆画,是一整本《竹坞听琴》⑴。雕花螺钿有些镂空,只听得外面淅淅沥沥,突然洒落了几滴夜雨。面前的姑娘对刚才的接触一无所觉,正捧着本书立在灯火下,眉目如画而身姿娉婷。

  凄冷夜风再度吞吐而起,竹涛缠绵。陆凝倚在书架上默默闭上双眼,只觉得涛声之中有人正抚一曲《秋风词》⑵,七弦瑟瑟,哀婉夺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最后一本书。周身衣衫都被夜来凉意浸透,他听得自己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打算?”

  “看完之后,离开这里。”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苏麦仍是没有回答。

  “谢谢你。”

  幽谷清泉般的声音,冷而清冽,浸没他的骨髓。

  太寒凉了。

  陆凝几乎想环抱住自己,抵御这阵阵凉意。

  “你走吧。”

  他按下机关,屏风折起。水精帘幕自屏风后露出,折射着天上勾月、房顶烛火,五光玲珑,伶汀螭璃,有种迷蒙虚幻而不真实的颜色。

  苏麦眸子里有一瞬间的怔然,旋即又重归冷清。她稽首为礼,默然转身而去,一步步踏进了夜雨曲竹之中,素袂蹁跹,步态缥摇,丝尘不染,像从未存在于这污浊凡世。

  她去了许久,陆凝才恍然一惊,仿佛从极深沉的梦里惊醒。

  只有一双放在案上的手套提醒着陆凝她来过。书俱归原位,屏风一如原样,毫无她的痕迹。刚才的笑语言谈,世事种种,恍若黄粱一梦。

  ——

  “……王爷?”

  “啊?”

  背后突然有声,陆凝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却见是王兴呆愣愣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个烫蜡白花崖豆木的食盒,满脸见了鬼的惊恐。

  “这是怎么,你刚被鬼附身了?”

  “没……没被鬼附身,倒是王爷,你刚刚……是,是在用燕然话自言自语?”

  王兴带着哭音问。

  陆凝喃喃:“别人竟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

  旋即低头对王兴一笑:“告诉我,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王兴记得上次看见陆凝笑的如此波光潋滟,还是他吃撑了三个酱猪肘子,于是忘了给陆凝传话的时候,不由得心头一怂,各种信誓旦旦:“奴才,奴才方才只看见王爷赏月,未曾听见一句话。千真万确,出门多说一个字,王爷就罚奴才不吃晚饭。”

  坐在书房最里面赏月……

  陆凝直头疼,亲切地拍拍王兴的肩,淳淳叮嘱:“我刚才其实是在书房看卷宗。”

  “阿,阿,好。”

  王兴猛点头。

  “给我吧。”陆凝接过食盒,推着王兴进了暗道:“你该睡睡,我今晚歇在这儿,用不着人伺候。”

  ——

  王兴不愿,但陆凝分外执着,直把他推进暗道里。看着王兴圆坨坨的一团自暗道隐没了,陆凝将食盒自案上一放,自己去了鞋,向案旁罗汉床上一摊。

  房顶烛火燃到了尽头,骤然熄灭。

  他肩头隐痛,四肢疲乏,太阳穴一跳一跳,头晕脑胀得很。那日遇刺失血过多,之后又和苏麦斗智算计耗费许多精力,今晚又这个时候没睡,陆凝只觉得自己像块擦了整天地还未曾洗过的抹布,每条经络都黏了无数的灰泥。

  “教半夏知道了准要骂我。”

  陆凝苦笑,撮了一声鸟叫,然后闭起眼养神。很快身边传来瓷杯碰撞的声响,旋即便听见几声被呛到的咳嗽和平静下来的一声轻笑:

  “你这是什么茶,冷下来这样一股怪味儿?”

  陆凝强打精神睁开眼:“大约是昨天早晨沏的金瓜普洱……我又没请你喝,哪样茶在壶里冷了大半天不是一股怪味儿。”

  “陪你折腾这么久,嗓子要干裂了,请人喝口冷茶都不成。偏是这么大架子。”

  耳边声音极是醇厚平和。

  陆凝支起身子,倚在罗汉床的屏板上,不情不愿地睁开几乎黏在一起的眼睛。

  坐在他脚边的男人十八九岁,体格还没有完全长成,身姿尚嫌纤薄,但气质神色已经殊为成熟。其眉目温润,神色平和,捧着茶盅的动作端端正正,腰间青鲨鱼皮鞘的长剑却肃杀凌厉,和他气质很是冲突。

  “怎么只你一个?颉隽呢?”

  “听见你在里面自己和自己扯淡,以为你是得了失心疯,便睡觉去了。”

  男人轻轻将茶盅放在案上。

  陆凝一翻白眼:“他才得了失心疯。也罢,都这个时候,他不睡我也要撵他睡的。”

  男人看着他,眸色沉静,欲言又止。

  “阿筇,你也既没听见,又没看见?”

  陆凝看着男人这般神色,叹口气,轻轻地问。

  男人一摊手。

  室内有那么一刻静寂下来。外头传来寅初的更鼓,在这般静寂里尤其显得低沉,陆凝长长呼出一口气:“罢了,只有我就只有我吧。毕竟咱们四个里只我一个‘大福大运’,生来还有天象伴身。”

  男人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听你那语气,应该是个女人。她可曾说她是谁?”

  “没敢多问,不过总有痕迹可查,虽然有些麻烦。”陆凝懒懒地道,“她说她是前朝人,姓苏,这又不是前朝皇族姓。前朝姓苏的世家可多了去了。”

  “不过那身素白缣衣是道袍样式,圆领斜衽,像蜀地的料子;鞋也是道鞋的样子。虽然衣物朴素,也没有什么别的妆饰,但耳上一对玉珠儿却是和田羊脂,丰腻生津,绝非寻常人能有,况她谈吐气质也绝非常人。长公主府的福堂在前朝可曾死过甚么特别的人么?”

  “这就难查了,那时的史料散迭太多——你确定她衣服是道袍的样子?”

  陆凝微微一笑:“确定。”

  “那便事情大了。”

  男人轻声道。

  “是啊……可还没和你讲更有趣的呢。这姑娘一眼看去是大昭越族女人的白皙单薄,但仔细打量,其身姿修长,长睫深目、高额修鼻,眸色微微带了一点儿冰蓝,倒像是有我们燕然人或西边阿尔泰那些人的血统。——你和我说我们的血裔是他们的人……我自己都不信。”

  “刚才和她说那几句,我刻意使着燕然语。却不想她迟疑了一下也换了燕然话来讲。”

  陆凝停了一下,苦笑:“讲得比我地道多了,就像是自小北边儿出生的,半点额外的口音都没有,听不出是哪儿的人。——好吧,当年在尚书房扒着窗户学燕然话的几日,我承认我根本没用心。”

  男人定定了半晌,缓缓道:“她若真是只是缕前朝孤魂,那就别查了,算了罢,左右也害不到你。”

  陆凝支着下颌,眸里盛着笑意:“我们燕然人信奉珊蛮巫覡,大殷、大昭、大宛亦有自己的教派,都是相信鬼怪轮回的;多少奇谈异志话本子也总谈世事轮回因果鬼神这样的传奇故事。所以,尉迟筇,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尉迟筇默声不应。

  陆凝笑了出来:“你本来也不信,今天才看见这第一例。别说你,就是薛氏一族那些世代当巫覡的老爷子们,多少次四月会使着巫术敲着鼓磬吓唬人,他们怕是也没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鬼。她说她死在前朝,前朝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偏生她成了鬼。”

  尉迟筇温声说:“这样虚幻幽密的事,深究也无益。虽然有些蹊跷,但我们小心就是了,明日我照你说的去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有些头绪。”

  陆凝‘嗯’了一声:“也没大关系,我是绝不相信我那几个弟兄能三头六臂役使得了鬼魂,况且她来这一回只是看了看那些史书,别的地方的确未见她动过。这次……若不是担心对贺儿不妥,也不会如此用心。”

  “你说加强贺儿那边的戍守,是派谁去了?”

  “除了你们两个,剩下的都由舒率领,守在贺儿那边……我怕是真有什么厉鬼作崇,知道这鬼一直看着我,这几日屡次吩咐加强贺儿那边的戍守,其实就是说给她听,以期投鼠忌器。你也知道的,我没有几个人,顾头难顾尾。果然,她全然没去内府。”

  尉迟筇缓缓抚着自己剑上的青鲨鱼皮鞘,眸子里溢出一点冰凉的哀意:“你是真的待贺儿好。”

  “我自然该待她好。”陆凝淡淡地道,“贺儿是个好姑娘。”

  气氛一点点冷寂尴尬下去,两个人都是满腹踌躇,掂量着口中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想当先出口。突然黑暗里不知是谁的肚子一叫,在这般沉静里尤其明晰。

  “好吧,”凝住的气氛被好巧不巧打破,陆凝勉强忍着笑,“这儿正好王兴刚炖的鸡,一人一半。吃完了我还要补觉,睡到明儿晌午,过午还要去兴安桥。”

  尉迟筇不应,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别磨蹭了,”陆凝推推男人,“我都明白——不必为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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