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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


  更鼓打过了子时一刻。

  天朗星稀,暮色轻薄若枝上流云。

  明天估计是个晴明日子,夜来却有些寒峭。陆凝裹紧了外罩的长衣,自西进的阁子取道寝殿,身后小太监提着盏长柄莲花灯照路。

  府里早过了安置的时候,四面静寂,只听得鹿皮靴敲得石子路响。路过垂花门时,陆凝慢走了几步,遥遥望了里面一眼,身后小太监察言观色,连忙道:“王爷今晚可要去王妃殿里?”

  陆凝无奈道:“这个时候,贺儿早睡了,我做甚么还去吵醒她。照常去自己寝殿对付一晚就是了。”

  好似突然想起什么,陆凝转过身:“王兴,下午让你通知府里加强贺儿那边的戍卫,你可办好了?”

  身后那圆圆滚滚的一团忙一点头:“放心罢王爷,事关王妃安危,奴才这次……”

  “嗯,这次没忘。”

  陆凝嘲笑了一句,自己也笑了出来:“这次没因为开了晚饭就把事情都吃下了肚子。”

  “没有没有,奴才这次真的没有!”王兴一拍脑门,表情像吃了个苦瓜:“王爷就饶了奴才忘过那几次吧。”

  “我就是笑话一句——快走,别在垂花门门口说这么大声,小心吵醒了人。”陆凝见太监慌不迭要跪下去,摇摇头捞了他就走:“况且你这次忘不忘也大关系——这次不比往常。”

  陆凝边走边叹。

  太监王兴是跟他自小长到大的,从宫里跟到宫外。他长几岁王兴便长几岁,如今也有十几年,他越长越瘦,王兴越长越胖。二人吃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吃到陆凝肚子里变成了容貌,吃到王兴肚里却一概变成了肉,不提容貌,竟连半分脑子都没有,心宽体胖,生活愉悦。

  让陆凝羡慕得很。

  天地造化,真是神奇。

  走到寝殿门口,陆凝一顿脚:“险些忘了,今天还没喝药膳,恰好我正有些饿,你去照常熬锅野雉鸡来。小厨房估计已经熬熟了鸡,今天的佐料……你去添些山蘑菇。”

  见王兴一脸惊诧站在那儿,没回过神儿的样子,陆凝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让你去就赶紧去,不是你添的,我也喝不来别人做的味儿。我喝完还要看些时候的戏折子,立刻安置会存食。再晚睡明儿就起不来床了,眼看是个好天气,还要偷偷去给人捧场配戏。”

  王兴一跳脚,转身就走:“好,奴才知道了!”

  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提着柄莲花灯,步一急,手一松,灯在地上摔得火星四射。王兴才刚滚出五七步,回过头苦兮兮地看着陆凝。

  陆凝无可奈何挥挥手让王兴快走,自己蹲下身捡起那灯。灯中火烛刚才被摔歪了,光影矇曈在陆凝脸上跳跃,他面容沉静,无端幽暗郁结于双瞳。

  ——

  丑正。

  东进第二间暖阁,一直是陆凝的外书房。

  虽陆凝有时也在其中装模作样的处理些卷宗,但他素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主儿,书房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文件,戍卫力量并不强。

  甚至书房朝南的墙一概敲掉,以十二扇紫松胎炝金螺钿立地长屏代替阁墙,方便陆凝躺在书房榻上时,能折起屏风细赏书房外那片府里花匠精心培育的凤尾竹。

  一丛凤尾竹突然簌簌一震,不知是只什么鸟儿飞了过去,子夜凄清,庭除静寂,这动静尤其醒目。黑衣的戍卫隐藏在侧厢福堂檐柱的阴影里,仔仔细细盯了一回,但见无人,便悄悄隐没。

  勾月如霜。屏风微微作响,却不见人,像是有道透明的影子拨了一下檐上挂下来的水精帘幕,自缝隙闪进了书房去。此时恰有疏冷竹风自府墙外吞吐而入,竹影猎猎,那一声轻响被卷进凤尾的涛叶之声中湮没无痕。

  ——

  书房内光线昏暗,长案旁是二人高的书架,上面累累堆叠着一摞摞线装书和卷宗。那影子闪到书架后以庞大的架身掩住自己,轻轻巧巧取下一本书,正要翻阅。

  她突然停住了手。

  有哪里不对……

  四面幽然静寂。

  外面传来一声笛,低回婉转,绵长不绝。

  书房的顶灯火烛突然燃起。

  “屡次大半夜闯别人的书房,可好玩儿?”

  身后极近处,响起带着几缕酥软笑意的话音。

  陆凝眼睁睁看着那本无所凭依悬在空中的书骤然落在地上,好大的一声。他心痛得一偏头,不忍直视:“见鬼,她偏生第一本拿的是我的戏折子。随便什么别的也好。”

  室内仍旧是空无一人,地上也无影子,空气却在微微波动,除非武学上有造诣,常人根本感觉不到。那透明的身影矫健灵巧,挪腾让过书房内案几,转眼便要从屏风缝隙里闪出去。

  然而几步之遥,立地的长屏却骤然一捋,眨眼间严丝合缝,将那一面墙生生堵死。

  “你出不去了。长屏内有活动的机括,紫松胎里又嵌了千百锻的芝麻雪花镔铁,比正经的墙更结实。”

  陆凝边说着,边滑开那扇伪装成工笔花鸟画的暗门,举步踏进了书房内。

  暗门设计极为精巧,工笔画的画纸是特殊材料,在陆凝这边恍若无物可以将书房看个通透,在书房那边却只是一幅笔态逼真的花鸟画,没有半点其他的痕迹。只是两侧的声音都能互通,这暗门设在书架一侧,陆凝刚刚站在暗门后,话音直接就落在了眼前人的耳朵里。

  屏风合上后,她便静静站着不动了,陆凝看着那背影素衣墨发,身姿修长,情知是个女人。

  他心下沉吟,回头对着王兴道:“你可能看得见她?”

  王兴跟在陆凝身后,抻着脖子四面一瞧,不由得出了一身的白毛汗,颤着声道:“奴才是真的什么人也看不见啊?王爷你……你没眼花吧?”

  陆凝叹口气。

  “猜到了。你出去吧,我单独在这儿待会儿。”

  见王兴迟疑,陆凝颇无奈:“外头一庭的暗卫,个个儿比你会打架。去吧去吧,今晚依旧要红参野雉鸡,熬好了端到这里就是。”

  王兴左右踌躇,到底嗐了口气去了。

  陆凝滑回暗门。

  他看着那姑娘背对着他,手抚长屏寻找机括许久却一无所获,忍不住一笑,换过燕然话来:“虽说是算计你,我倒还真没想到有不会穿墙的鬼。”

  姑娘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落落大方地回过头,声如冷泉流淌过陆凝脑髓,淩淩使人神智清醒:“你是谁?”

  奇谈异志里女鬼转过身,总是一张獠牙凶恶的脸。陆凝本也有那么半分忐忑,但他到底想不到会看见这样一副容颜。

  姑娘杏白瓜子脸,两泓秋水眸,右眸角坠着盈盈一颗滴水泪痣,其容貌白皙明丽,神色清冷恬淡,气质端然,肃素不可侵犯。

  她已不是稚嫩少女,举止成熟,大约有二十岁出头;身姿单薄却坚韧,一头墨云般长发直坠至脚踝,着样式简朴的素白纱衫,看起来颇像道袍,却不知是哪朝哪代所制。

  虽不是活人,只怕也来历不浅。

  “这儿是永昌王府,我是当朝皇五子永昌王陆凝。”

  陆凝稳一稳心神,道。

  姑娘直视着他,淡淡开口:“我叫苏麦。”

  她周身上下都无妆饰,只长发掩映着的耳垂上坠着一双润泽的白玉珠儿,远远看过去丰然生腻,细致如脂,想来是最上品的和田羊脂玉所琢磨,随着她开口而轻轻跃动。

  “我本以为没有人能意识到我存在,”苏麦轻轻道,“却没想到你能看见我。虽如此,几天来我留心于你的行踪,今晚本以为你已在寝殿安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算计于我?你虽能看见我,总没有每时每刻都跟着我。”

  “说到此事……其实山蘑菇炖野雉鸡是‘今晚书房有刺客’的意思。我口味很是挑剔,炖雉鸡虽然当成药膳每日都喝,但向来只肯配高句丽产的红参。就算你窥视我几日,每日都听见这话,又怎么会意识到乍然换成山蘑菇有何不妥。”

  陆凝看见苏麦眼底闪过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数天来心底积郁提防一时散得一干二净,朗声笑出来:“我要是换成别的菜蔬,就是指别的房间。几个哥哥素来关心我,总是派人时不时探视,些小防身之术,让姑娘见笑了。”

  苏麦一垂眸。

  “你又怎么晓得我只是丑时前后到这书房来?我自认从未留下过痕迹,每日都将看过的归于原位,也没见到细线灰尘等留痕之物。”

  陆凝回身捡起地上的线装本,掸净了端端正正放在案上,淡淡开口道:

  “我这外书房,不过是做个样子,从来不在这儿处理正事,倒是这里风景好、能当成戏台子,偶尔来串个戏,因此满屋儿里只有戏本子和些假账目是我会动的。至于剩下那些书,多是各类正史野史——这么些天你也看了六七成了,就没发现什么异样?”

  苏麦挑眉:“书上浸了毒?但我没有检查出有毒.药的成分——况且我总不会再死一次。”

  她这是承认自己为已死之人了。

  陆凝暗暗叹口气,随手拿了一本架上的书递过去:“你应该是碰过的书绝不再碰——自己看。”

  书页翻开,本是雪白的纸张却变得隐隐有些发黄,拿着书的女子一怔,缓言道:“你的书是特制的,页层里有逢温变化的颜料。”

  “没错。虽然我也没有料到……你居然有温度,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人。”

  料峭的寒夜,对面的姑娘的确散发着几乎是幻觉的淡淡温度,不像鬼魂,却像镜面外世界的另一个人。

  “自我在长公主府遇刺后你出现,我便留心观察了你的行踪,我别的房间即使你进过也没有擅动,唯有书房一直流连。再推算一下时间,很容易判断到你会在戍卫不严的下半夜来这里……你是为了这些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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