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寒梅枝头立
前几日的积雪还未融化，屋檐与地面皆再次被纯净的白色覆盖，天地皆是一片白雪皑皑，就连树梢，寒梅枝头也同样覆上了一层寒霜。几个做侍女打扮的女子，手捧陶罐用木片小心的将红梅上的白雪拨到瓷罐中，不一会就取了满满一小罐带着梅香的雪。
梅树下侍女们相视而笑，比较着谁取得雪最多最好，谁的雪又最香，梅林中不时传出女子欢快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动听。
正午十分，从窗外映进来暖融的阳光，映在雪白的羊毛毯上，整间屋子的光线似乎都明亮了些。
卫玠半支起身子，懒懒的躺在羊毛毯上，放下看到一半的《毛诗笺》，随手逗弄起窝在怀中的雪白小猫，小猫正在晒太阳，被卫玠温柔的梳理着皮毛，舒服的伸着懒腰，随着又往卫玠肚子的方向钻了钻。
卫玠被这小猫逗得开心，眉眼弯起的角度尽是温柔。窗外翠绿的竹全被披上了雪，风吹过，竹叶随之晃动几下，惹得白雪簌簌而落，露出令人精神的绿色。
怀中的猫儿一惊，弱弱的叫了两声，卫玠取过一只废旧的毛笔，低头逗弄小猫。
采薇端着新出炉的点心和新砌好的清茶进来的时候，卫玠也恰好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采薇，视线落在她额前厚重的刘海上。他之前与采薇说，来洛阳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要她办成男子模样，没想到她竟然亲手毁了自己最珍爱的长发，不过这样子的采薇倒是与从前很不同。
“是否有梅饼？”
采薇将点心与清茶放在一旁的几上，走到卫玠身旁慢慢低下身子，卫玠很自然地将手中的毛笔递到采薇手上，而采薇也就顺势接过，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去看对方，视线停留在小猫身上。
“嗯，公子聪慧，一猜便能猜对。”哪里是卫玠聪慧，梅花的香味幽幽飘满了整个房间，他不想知道都很难。
“最近厨房的厨娘当真是花了些心思，每日的饭菜皆变着花样做，只是为了迎合我的口味。”
采薇抓着毛笔的手一顿，随即继续专注于她的逗猫事业。采薇将笔尖在小猫粉嫩的鼻尖刷了刷，小猫立刻撇开脑袋，伸出两只前爪，碰了碰自己的小鼻子，随后只听一声弱弱的“阿嚏”。
采薇与卫玠二人皆是一愣，随即被小猫滑稽的模样逗得发笑。
侍女们端着瓷罐走入进屋，恭敬地朝卫玠行了礼，打头的一位侍女慢慢走上前，将瓷罐交到采薇，采薇掀开上边的盖子，此时白雪已全部融化成清澈的水，冰凉中带着淡淡梅香。
采薇满意的笑了笑，将瓷罐凑到卫玠面前轻声说道：“公子可要验货？”
卫玠看着采薇手中的瓷罐，嘴角翘了翘，“不必，你自己做主就好。”
采薇见卫玠对此并不甚在意，便将瓷罐交还到是女的手中，微笑着说：“你们做的很好，去将这些瓷罐埋到树下，待到三月初三上巳日，便能用它煮茶喝了。”
听到采薇这样讲，侍女们相互对望，开心的笑着。
“那姑姑所言，是我们也都可以品尝这用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了？”一位名叫小满的侍女问道。
采薇眸子动了动，似是无意的瞥一眼身旁的卫玠，对侍女小满说道：“能不能喝上这雪水砌的茶，我说了可不算，你们要问，就要问公子啊。”
侍女们身子一颤，她们一时高兴竟然忘记自家公子还在屋中，她们就这般没规没矩，实在是不像话，立刻低下头。
卫玠看着眼前怯懦的侍女，一个个脑袋低的都能碰到地面了，无奈的苦笑说道：“你们何至于怕我怕成这样呢？这些水都是你们自己取来的，你们自是有份，一人一杯，皆不会少。”
采薇望着僵硬在原地的侍女们，故意轻咳几声提醒道：“公子都同意了，还愣着做什么？快谢恩啊，不然公子可要反悔了哦！”
闻此，侍女们连忙行礼，生怕晚了一步，卫玠就会反悔似的，卫玠看着身旁偷笑不已的采薇，伸手抽出采薇手中握着的毛笔，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
“采薇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卫玠声音柔软到醉人，可侍女们还是不由浑身打起冷颤，识相的连忙退出房间。
采薇偏头望着阳光中秀丽的面容，心虚的笑了笑，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眨了又眨，“公子，采薇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采薇这一次好不好？”
卫玠浅浅一笑，修长的玉指把玩着手中的毛笔，轻声说道：“嗯，既然采薇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纠缠，难免气度太小，那不如采薇就陪我练字，可好？”
“好。”
采薇答应的极是爽快，斜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映出精美的图纹，卫玠手中握着兼毫长锋时转时顿，采薇放下手中的《庄子》，手拖着下巴望着夕阳披在卫玠雪白的衣料上，他秀丽的面容沉静，一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显得格外幽深。
卫玠生在书法大家，在书法造诣上亦是不输卫璪，不同于卫璪笔力刚劲挺拔，卫玠的书法则是多了一种委婉含蓄又俊逸洒脱的书风，秀丽中又不失阳刚，虽然不能同昔日的卫灌与今日的卫璪比，但应该可以评为第八品，今后在书法上的造诣亦是不可限量的。
卫玠的字正如他的人，虽然容貌秀丽可眉眼却不会见女气，外表虽然柔和温润，内心却是含蓄内敛，这很难得。正如他绝世无双外貌气质不容第二人效仿，他的字亦是难以临摹。
尤是像采薇这种火候尚浅的外行人，要达到卫玠这种字体自然，笔法自如还远远不够，可以说是有其形而无其灵。
卫玠将笔搁在砚台上，抬头看了看窗外神情莫测的笑了笑，对采薇说道：“今夜会有贵客来访，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去备些好茶过来。”
“诺。”采薇虽然心生好奇，但还是适当选择了闭嘴，乖巧的收了几上的笔墨纸砚，慢慢退出了房间，就在采薇将两扇门合上时，突然感觉身后似有人在接近自己，采薇紧皱眉头，看着地上的人影蔓延上门框，采薇立刻转过身。
一个“谁”字还尚未出口，嘴已被一双素手捂住，虽然隔着白纱仿佛雾里看花，可采薇还是认出了帷帽后的人。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女子唇畔轻浅一勾，恍若三月桃花醉人心扉。
云雾被尽数拨开，白纱后女子姣好的面容与记忆中模糊的映象重合，采薇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是她——乐悠。
“别出声，我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她的声音依旧美妙动人。
乐悠说完便立刻收了手，拉着采薇走到一间没人的房屋，反手将屋门上了闩，采薇就静静地站在阴暗里，身子挺直，只有一双眼睛随着乐悠的动作一点点移动着。
乐悠走到采薇面前慢慢取下帷帽，两人四目相对，却又同样沉默，夕阳照在屋中，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就像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恰巧将她们隔开。
采薇在暗，乐悠在明。
就这样望着对方一会，想来两个女孩子，再怎样惺惺相惜，这样望着对方也会变得十分不自在。
乐悠却依旧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继续凝视着采薇说道：“我没想到女郎便是山氏清玉，更不会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采薇瞪得眼睛都有些发酸，移开目光转身走到软塌上坐好，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以别人的把柄做筹码，胁迫别人援助，这可并非是个好办法，尤其是在不了解对方为人的时候，很容易被人一起拖下水。”
乐悠缓缓在采薇对面坐下身，摇摇头道：“女郎对世俗目光，虽算不上全然在意，但也不会全然不顾，所以阿悠并不怕。”
采薇直了直腰身，有些神秘的开口道：“女郎可是为见一人而来？”卫玠方才告诉采薇，今晚可能会有客人来访，乐悠便巧在此时来寻她帮忙，若说半点关系也没有，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乐悠轻叹一声，眉目之间已不似方才那般明朗，盯着矮几面上的花纹，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道：“正是，我知今晚檀郎会到卫府登门拜访卫公子，所以我想请你帮忙，让我见见他，哪怕是看一眼也好。”
原来今天前来拜访的人竟然是他。
采薇歪着脑袋不解的问道：“原来当天宴会上，女郎是情之所至啊，女郎为见潘岳一面，偷瞒着家里跑出来，到了这卫府却舍近求远来找我，乐氏阿悠，你同公子尚有婚约在身，这般处事若传到外面，你要公子日后如何自处？你可曾为他想过？”为了一己私欲，全然不顾他人是否会应此而身败名裂。
采薇已经尽量将语气放的平和，可隐约还能听出略微的不快，得不到乐悠的答复采薇眉头一蹙，正声说道：“请恕我无能为力。”
不再犹豫，采薇说完已然从软塌上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山氏请留步。”乐悠支起身子，整个人半跪在软榻上，看着面前一身侍女装扮的山清玉，“山氏清玉尚可扮作婢女，不求名分，追随玠郎身侧，若非用情至深，又如何解释？”
覆上门闩的手慢慢收回，采薇双手拢在袖子里，回首望向阴暗中的乐悠，轻笑说道：“是啊，女郎与我皆是同样自私之人，可我若帮了女郎，女郎又能许我什么呢？”
乐悠笑了笑，似是无奈的对采薇说：“山氏清玉，从方才你便早已算好了，只等着主动张口，我能许你的东西，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又何须要我言明。”
“女郎要清玉，明白什么？”
乐悠站起身缓步走到采薇身边，耳语道：“我会竭尽全力，取消乐氏与卫氏的婚约，我乐悠对洛河神女立誓，今生今世绝不嫁与卫家为妻，若有违背，便叫我与至亲分离，身心受尽折磨，不死不休。”
“这样女郎可满意？”
采薇深深看一眼面前这个柔弱的女郎，一时竟然有些恍惚，采薇认真盯着乐悠，眼眶渐渐泛红，“为了一个绝不可能的人，发下如此毒誓，你就不怕后悔吗？”
乐悠笑着摇摇头，十分坚定的说：“不会，至少现在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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