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走一趟吧

　　轿子晃晃悠悠的，又来到了那条长巷子前。江水墨付完银子，掀开轿帘子下了车。几个小孩子笑闹着从巷子里窜出来，带起地上的水渍，江水墨闪身避过，目光落在那曲折巷子的深处。她正要往前走，忽觉面上拂来一阵凉意，伸手一摸，竟是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朦朦胧胧的。

　　大雨润物，小雨润心。来时未带伞，不过她向来喜欢在细雨绵绵的天气里自己走着，所以不甚在意。

　　按着记忆来到那黑洞洞的门前，江水墨曲起手指，在敞开的门扉上敲了敲，同时小声的唤了两声闻雪。

　　“咳咳..”屋里飘来一个略苍老的声音：“是来找雪姐姐玩的吗，她不在呢。”

　　她不在？江水墨抿了唇，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两手背在身后凑着一个小脑袋进了屋：“嗯...爷爷你好啊！”

　　屋里充满了一种腐烂般的甜霉味，不是很重，浮浮沉沉的，像是化不开的浓糖。

　　江水墨上回进来过一次，不过因为这屋里的光线太差，她并没有看清坐在一堆破烂东西间的人是个什么模样，今日下了雨，天气阴沉，就更是看不清了，这一时之间，江水墨也没能猜到他到底是闻雪的什么人。

　　“是...六扇门的捕快姑娘吗？”他似有些不确定，嗓音里却染着兴奋，一句话还没说完，又咳个不停起来。

　　“是的是的。”江水墨连连点头，瞧着黑暗中的那道人影咳的发抖，目光滑到一边的堂屋，轻道：“那个爷爷呀，今天下了雨，空气可干净了，要不我扶您去堂屋里坐坐？”

　　那人喘了几口气，才道：“好哇，好哇，小姑娘你先过去吧，我自己也能过去。”说着，颤颤巍巍起身，从旁边摸出两根拐杖，撑在腋下。江水墨赶忙上前扶住他一边胳膊，慢慢的把他扶到堂屋的桌子边坐着。

　　这一出来，借着从门外泄进的光，江水墨瞧清了他的模样。那张苍白的面容沟壑纵横，头上扣着一顶老旧的压耳帽，两鬓的发斑白，身上一件洗褪色的皂黑长袍。这模样看起来未到不惑，只是这神色和气质都显得他老态龙钟，嗓音也是哑如暗鸦。

　　这位，应当是闻雪的父亲吧，母亲不在屋中，料想当是父亲腿脚不便，家中经济拮据，只能由闻雪和母亲想方设法撑着吧。想是这么想，江水墨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具体在哪也说不出来。

　　“小姑娘啊，真是抱歉，我这腿实在不好，不能给你倒茶了，礼数不周还请小姑娘见谅。”他低垂眉目，老态的脸上尽显沧桑。

　　江水墨当然不拘泥这些，半蹲下来和他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含着笑道：“叔叔，你可得歇好了，不耽误您休息，我就问几个问题就行了。”

　　他叹着气点了点头，眉目神情中终于染上一点活色，驱赶那些病态的苍白：“你想问啥都行，我知道的都说，咳咳咳...”

　　江水墨见他咳得厉害，直起身来，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发现那个茶壶，没见杯子。江水墨想起上一次来时闻雪打开柜子拿杯子，自己从其中一格中看到的书籍一角，抿了抿唇，快步走到那柜子面前，打开来拿出两个茶杯，视线下移，便见原本放在这里的书本已然不见了。

　　看到这，江水墨心中有了思量，回身从桌上提起茶壶，斟上一盏，递给了叔叔，自己又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叔叔喝了茶，不再咳的那么厉害，缓了一会后，又慢慢道：“谢谢小姑娘啊，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江水墨抿了口茶水：“叔叔的腿有什么旧疾吗？”

　　叔叔听到这问话，拿着茶盏的手一顿，片刻后才缓缓道：“天冷冻的，也没啥。”

　　江水墨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在掩饰什么情绪，那有些混浊的眸中泄露出一丝经年的恨意，不过一闪而逝，那双眼只翻了一层浪，便又黯淡下来。

　　许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既然他不想说，江水墨也就不再问，换了个话题：“叔叔，闻雪的爷爷...在世时，是不是经常从舟家的藏书阁借书回来，给闻雪看。”

　　叔叔似乎有些惊讶她知道，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闻雪需要的资料，正好父亲守着那书库，就想着能不能借书来看。管书的总管人比较好，也了解我们家这条件，所以一听父亲说这事，就立刻同意了。”

　　果然如此，初见那书时江水墨就觉得不对劲，虽然只看到了一个角，但足以看出那几本和地上的那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联想到她爷爷的身份，这个猜测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江水墨唔了声，垂眸思索片刻，又问道：“那每一次去还书的，都是爷爷吗？”

　　叔叔思虑半响，摇头道：“几乎都是，不过有时候闻雪也会自己去还。”

　　江水墨点了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管书的总管，是不是姓曹？”

　　“是。”

　　江水墨眸光闪烁，在心中把知道的线索细细捋了一遍，门外的秋风裹挟着细雨飘进来，带来丝丝清爽的凉意，江水墨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杯沿敲了几下，盏茶功夫后，她露齿一笑，一口气将手中的茶饮尽。

　　“叔叔。”江水墨走上前来：“我扶您进屋吧。一会，雨要大了。”

　　.

　　和叔叔问过学堂的地址后，江水墨又上了那顶晃悠的轿子。

　　学堂这个地方，她当真是很久没来了。从前还在私塾里上学时，她就和讲学的先生很不对付，总是想方设法的从那间宽敞的教室里逃出来。后来景凉出了事，没办法在继续教学，废了整整三年以后，那些知识也再也捡不起来了，也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往学堂去过。

　　其实有时候，还是挺后悔的。

　　脑中思绪万千时，离学堂进了，遥遥看到一片宽旷的屋子，时不时有穿着素白衫子的少年少女在走廊上奔玩，因着到了饭点，天气又凉爽，所以颇为热闹。

　　看着这些飘来晃去的素白衫子，江水墨颇觉眼熟，仔细一想才发现，几次见到闻雪，她身上穿的白衣，都是这样的衫子。

　　江水墨往大门里走，看门的老头见了她腰间捕快身牌，便没拦她。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大了些，在操场上奔玩的学生开始往回跑。江水墨望着雨中狂奔的少年少女们，拐过几栋小楼，天色暗下来，水泥点子沾满了红袍的袍边。

　　从门口到这一路走过来，她真是十分吸引目光了，一方面她外貌长的小巧精致，讨人喜欢，另一方面则是在一片片纯白里，她这一身大红着实相当扎眼。

　　江水墨四处望望，眼见这里的楼房都一个样，便准备拽住一个学生问问路。

　　没等她出手，随即见到前方不远处站了许多人，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引的旁边小楼的栏杆上也站着看热闹的学生，江水墨眯了眯眼，跑上前去。

　　“我不管！你有本事打我！你怎么不和我单挑！搞这些阴险狡诈的东西！”人群里，一个穿着明黄色对襟短衫，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正捂着一边额头，气愤的指着另一个白衣少女。

　　那白衣少女正是闻雪，此刻她站在一片雨色里，身上的白衣被打湿，额前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冰冷的目光凝视着暴跳如雷的男孩，嘴唇抿成一条线。

　　男孩捂着额头的指缝间有鲜血溢出，他拿下手看了看掌心，顿时又气的跳起来，胸前的长命锁因他的动作晃晃荡荡。

　　“你怎么那么狠！狗东西！怪不得你母亲改...”话没说完，男孩就猛然往前一趴，跌进了水洼里，溅起一片泥水。围观的少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男孩明黄色的外衫上一个漆黑湿润的脚印。

　　“嘴里积点德吧。”江水墨从人群里走出来，嗓音冰冷。

　　“卧槽！”男孩从水洼里抬起头，骂了一句，跳起来揉着摔疼的胸口，转身见是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顿时觉得面上如火烧，待要在开骂，刚刚还吵闹的学生们瞬间噤声，主动分出一个缺口，一个撑着青面竹骨伞的老先生慢慢走了进来。

　　这先生一手背在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一本卷起来的书本，他一袭淡青色的长衫，脊背挺直，羊须胡衬的他十分精神。那一双淡灰色的眸中无光无波，藏着没有掩饰的威严。

　　一见这人，江水墨瞬间有点发怵，几步走到闻雪身边，低道：“这谁啊。”

　　闻雪的面色在见到江水墨时便有所缓和，她也低道：“这是为我们讲学的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带你去舟府。”江水墨冲她眨眨眼，待要在说什么，那老先生已然走了过来，只得闭上嘴。

　　“怎么回事？”这老先生的嗓音低哑平淡，透着没有掩饰的威严。

　　小男孩一见他，原本的气焰也消了大半，一边揉着衣服上的鞋印子，一边生硬道：“没什么事，个人矛盾。”

　　“什么个人矛盾！”江水墨不客气道：“你一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辱骂一个女孩，谁给你的脸？”

　　雨丝朦朦胧胧飘落，汇聚成小水流从竹骨伞的边缘滚落，老先生平淡无波的灰眸望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男孩，又瞥向挡在闻雪面前的江水墨，最后落在始终没说话的闻雪身上，片刻后，他淡淡道：“都回去。”

　　一语下，原本围观的少年少女纷纷跑回自己的教室，一时间只剩下四人相对而立。

　　人群散去，他道：“你是六扇门的人？”

　　江水墨扬扬下巴：“是的。”

　　“那正好。”他道：“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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