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冤种


出去的时候她有多亢奋,回来的时候就有多拖拉。

        深夜正是游郭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两边的灯笼星星点点,红光汇成一条长线,绵延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观察这个时代的景貌。

        周围人声鼎沸,街道上的行人几乎清一色都是不同衣着的男人。每间游女屋的面朝街道的一层都设有格窗,打扮精致的游女们隔着木格,像商品一样供客人挑选。

        千篇一律的笑容,暧昧诡谲的红光,和服上饱和到让人恶心的色彩,烟枪里弥漫的雾气。

        晴子看着那些扒着栅栏,冲着里面的女人贪婪指点的男人,不禁觉得荒诞又可笑。

        "她们可真可怜。"

        在喧杂的笑闹声中,她喃喃道。

        "可怜?你说这些女人?"

        她只是自言自语,但给她引路的男孩却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漫不经心的瞟了那些栅栏中的女性一眼。

        "有衣服穿,有饭吃,不用担心第二天就会没命。过着这样的日子,还不知感恩的想着要出逃。我可是……嫉妒的想要你们都快点去死呢。"

        晴子被他逻辑塞的有一瞬失语,她本能的想反驳。可当看到这个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体,和深冬里依旧单薄的衣衫,她最终放弃了争论,换了一个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从耷拉的眼皮下分了她一个眼神。

        "妓夫太郎。"

        "妓夫是你的职业,我是问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就叫妓夫太郎。"

        真是奇怪的家伙。

        "如果你叫妓夫太郎的话,那我就叫游女晴子。"

        她模仿着他名字的格式忍不住调侃,得到的回应是警告性的一个瞪视。

        真凶。

        晴子缩了缩脖子。

        有了妓夫太郎的护送,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风波。可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跟着他走来的这一路,周围不断投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视线。

        在又一扇窗户被狠狠摔上,街边的路人掩着嘴背过身去时,晴子确认了这一点。

        妓夫太郎不受欢迎,或者直白点,他被这里的所有人讨厌了。

        其实也难怪,花街里的人本就势利。想要在这地方混的好,钱和颜至少得要有一样。又没钱又没颜的家伙,除了被唾弃欺负,没有别的用处。

        如果不是因为妓夫太郎会打架,业务能力强,他可能早就死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了。

        她被押送着买了水白|粉,又被带回了熟悉的厨房后门。两个强壮的成年妓夫早已等候在此,为首的那个讥讽的瞟了晴子一眼,把她放了进来。

        "香奈大人在等你。"

        她沉重的跨过门槛,京极屋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的逃跑像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落幕时连点水花都没惊起。

        "我把她带回来了,说好的报酬呢?"

        踏上阶梯的时候,她听到妓夫太郎嘶哑着嗓音开口。然而方才的成年妓夫却粗暴的推搡起他的肩膀,把他向外赶去。

        "脏兮兮的丑八怪,滚一边去,别打扰我们做生意!"

        "喂!我也是京极屋雇佣的妓夫,老板娘说过,抓住逃跑的游女会给额外的工钱!"

        "抓住了逃跑的游女?",其中一个人嘻笑起来,"谁抓住的?你吗?我可没看见。"

        他回过头指了指晴子:"明明是我们抓住的她,老板娘的报酬也该是我们去领才对。"

        "是啊,是我们在路上看到了她,顺手把她带了回来。至于你嘛……你在这是干什么来着?"

        他的同伴立刻帮腔,声音中隐含威胁。这明目张胆的抢功让妓夫太郎的神色怨毒起来,右手扶上了背后的镰刀柄。

        男孩狠戾的表情似乎让那两人想起了什么不妙的回忆,警惕的后退了一步。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选择在这里闹事。"

        其中一位妓夫语气不善的警告道:

        "老板娘看中你的能力,才勉强选了你在这里工作。要是你在这里动手,她一定会把你解雇。你这样的长相,想再找一份工作,怕是不容易吧?"

        "……"

        晴子站在阶梯上,从高处俯视着这一切。

        在罗生门河畔时,妓夫太郎对她是毋庸置疑的施暴者,他夺走了她的自由,还享受她的痛苦。

        可走出了贫民窟,身份倒转,如今轮到他成了被剥削的受害者。

        这里的法则是弱肉强食,而作为食物链最底层的晴子已经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心疼自己。

        那只紧握刀柄的手,在挣扎过后最终还是不甘的松了开来。

        她沉默了几秒,一言不发的转头向楼道深处走去。

        午夜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风混杂着雪粒敲打在罗生门河畔的草棚屋顶,穿过缝隙的声响宛如鬼哭。

        巷道尽头,一个瘦削的身影佝偻着背走来。妓夫太郎踏在覆着薄雪的泥地上,对寒冷带来的刺痛早已麻木。

        应得的报酬被他人私吞,额外的工作不会带来任何回报,这是第多少次了?愤怒的毒草在心中野蛮生长,可他还需要这份工作,不能对京极屋的人表现出任何反抗。

        还有人在家中等他,没了那点微薄的薪水,他和妹妹都活不过这个冬天。

        好恨啊……好恨啊……好恨啊……

        他咬牙切齿,指甲掐进掌心。离所住的草棚还有几米远的时候,一个年幼的身影忽然扑了出来,哭着冲进他怀里。

        "哥哥!有人趁你不在弄坏了家里的东西,我打不过他们!你快想想办法啊……"

        他揽住妹妹,确认她并未受伤后,阴沉的看向前方。

        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围在草棚门口,正冲着屋顶丢石子,口中骂的是他听腻了的说辞。

        丑八怪,携带梅毒的女人住过的地方,没用的东西,碍眼的兄妹两。

        无法宣泄的情绪忽然有了爆发的缺口,愤怒达到极致。他看着这群脆弱的、只会趁着他不在时捣乱的老鼠,冷冷的嗤笑起来。

        那些人发现了他,畏惧的后退了几步。妓夫太郎把妹妹推到一边,然后毫无征兆的扑上去,咬掉了为首少年的耳朵。

        随着惨叫声响起,鲜红血液飞溅在雪地上,仿佛是点点红梅。那群不良如鸟兽般一哄而散,干错利落的抛下了捂着耳朵,正在他拳头下瑟瑟发抖的同伴。

        他抹去唇边的血,用镰刀的刀尖抵向对方的咽喉,在少年惊恐的眼中看见自己如同恶鬼的倒影。

        想杀了他。

        都去死吧。

        "——哥哥!"

        他高高扬起手臂,千钧一发之时,女孩带着哭腔的抱怨声忽然响了起来。

        "别再和他们浪费时间了,我好冷!屋顶被砸坏了,雪又这么大……所以说我最讨厌冬天了啊!"

        她一眼都没去看地上那个吓得快尿裤子的少年,似乎对血腥和暴|力早已司空见惯。

        妓夫太郎猛的松开手,表情柔和下来。

        "冷就先进屋去,家里不是还有一床草席吗?"

        他快步走到女孩身边,放任那个少年连滚带爬的逃走,疼惜的抚了抚妹妹的头发。

        "知道冷还跑出来,看来你的脑子是真的不太灵光啊。"

        女孩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年幼的脸庞上挂着冻出的鼻涕,却已经有了美人的雏形。

        这是他的梅,能有这么漂亮的妹妹,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骄傲。

        妓夫太郎用冻僵的手拖来唯一的一张草席,把自己和梅裹在了一起。梅乖巧的依偎在他怀里,两个瘦弱身体挤在一起,骨头磕着骨头。

        雪漏过房顶的裂缝,无声的覆在单薄的草席上。

        "我们会冻死吗?哥哥?"

        "梅,别胡说八道,我们不会死的。这么多个冬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摸了摸妹妹奇异的白发,不期然的想起了今天抓到的那个游女。

        同样有着白色头发的女孩,那个家伙的年龄看上去更大一些,生活环境更是和梅天差地别。

        在追捕她的时候,他幸灾乐祸的盯着对方踏入污浊混乱的小巷,等着这个天真到极致的家伙吃上一点苦头。

        他们兄妹过的这么惨,凭什么不能让那些幸福的人尝尝痛苦的滋味。

        "哥哥,我有点害怕。"

        珍贵的体温缓慢的传递开来,妓夫太郎发梢融下的水珠,氲湿了干裂的嘴唇。

        "别怕,只要我们兄妹在一起,就是无敌的!不管寒冷还是饿肚子,都是小事一桩。"

        他抱紧小梅,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门外的冷风。

        "我会永远陪着你。你看,没什么好怕的吧!"

        拉开绘着团花芍药的移门,浓郁的香气裹着暖风扑面而来。和室里奢侈的燃着八盏笼灯,身着金蝶和服的女人斜靠在窗边,懒洋洋的逗弄着笼中一只活泼的白鸟。

        晴子规规矩矩的跪坐在她面前,把怀里的水白|粉盒子推了过去。

        "这么快就回来了?"

        香奈没去看那东西,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的表情。

        她的话听上去很讽刺,晴子忍了忍,还是破罐破摔,把心里的火气撒了出来。

        "你是故意让我出去买东西的是吗?你们早就知道我没有放弃过逃跑。"

        "嗯,还算聪明。"

        香奈掩住嘴吃吃的笑起来:"谁都看出来你想跑,不让你试一次怎么会死心呢?现在知道了吧?这里啊,就是我们的笼子。"

        她点了点那只白鸟,惹的它一阵上蹿下跳。

        "它跑不掉,你也跑不掉。外面的世界不会更好,想要过的富贵平安,其实呆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几个字仿佛一阵叹息,香奈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好好做游女吧,要在游郭过的好,只有一路向上爬。等你做到我这个位置,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晴子干脆的摇了摇头,她的抗拒令花魁稍稍侧目。

        "……我不想做游女。"

        "如果有别的办法好好活着,这里没人会想要做这行。"

        京极屋的摇钱树,游郭榜上最有人气的香奈花魁笑了起来,

        "妥协和死亡,总得选一个。"

        这话让晴子想到了妓夫太郎,瘦的像一根柴火般的男孩,身体里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这个孩子也是为了活着,才从事妓夫的工作吗?如果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妥协,那归根究底,引发游郭层层压迫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可是我一个也不想选。"

        她皱着眉斟酌着开口。

        "想要好好活着,世界上并不只有成为高级游女这一种选择。做游女也好,妓夫也好,这里的选择都被游郭框住了。"

        她曾生活在现代,知道世界广阔,女性不需要通过牺牲身体,也能快乐的活下去。

        因为见过自由,所以她不甘心妥协。

        "也许在游郭,不做游女就是死路一条,但是跳出这个笼子,我一定可以找到别的路。"

        "你不怕死吗?就算成功逃出了游郭,你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明明呆在这里,已经足够让你衣食无忧。"

        晴子凝视着面前的花魁。

        那些精致华贵的钗饰和珠宝,把她团团包裹起来。女人不自觉的微微前倾,似乎迫切的想知道她的答案。

        "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一样。我只知道要是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即使衣食无忧,我也一定不会快乐。"

        香奈复杂的眼神让她收起了防备的尖刺,忽然对对方的过往产生了好奇。

        "您呢?"

        晴子忍不住问,

        "做上了游郭最有名的花魁,您现在快乐吗?"

        她等了很久,面前的女人都没有回答。白鸟玻璃珠一样的黑眼睛,透过栏杆凝视着自己的主人。

        晴子没有再追问,她俯下身,像往常一样向香奈行了礼。

        "我会找出不用卖身,也能活着离开这里的办法。这肯定很难,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听了她的话,香奈突然弯下腰笑起来,笼子里的白鸟被她惊到,撞着栏杆一阵乱飞。

        在关上和室的门以前,晴子的动作顿了一瞬,看向抹着眼角笑出的眼泪的女人。

        "花魁大人,带我回来的那个孩子,我听说他并没有得到老板娘应承的报酬。"

        她慢吞吞的说,感觉自己被抓了还想着帮歹徒讨公道,真是活该做个大冤种。

        "他叫妓夫太郎,好像过的也不太容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跟老板娘说一声,让她把该结的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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