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不要再做了
羊献容原本的托词,是想去香山寺转转的。
虽不是真实目的,可也要圆谎。
冬季的山寺实没什么人,光秃秃的。几个同来的夫人姑娘们都表示了没兴趣。
献容揣着心事,原本不爱应酬,倒是宁愿自己去。孙老夫人却不放心。命人拿大皮袄子要陪她一起去。可是已经年下了,天寒地冻,山寺的路上都是冰雪,轿子如何上的去?羊献容也不忍心让外祖母陪她受罪。和着众人都劝她。劝了半天,好歹外祖母同意了让多带几个下人陪着,让她务必去转转就回。左右就在跟前,不过七八里路的距离,不过大半日也就转回了。
等给科老夫人拜过了寿,次日献容就起早去了山寺。
跟门僧报了钜平侯府的名号。知客僧恭恭敬敬地迎他们进了山门。住持也出来打了招呼。
羊献容奉了香火。
住持要陪着她转转,献容辞谢了。
秉却了一干人等,只留了两个护卫在后面远远跟着。
她想静一静。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压力也很大,并不是容易承受的。
住持犹豫了一下,对她的想法有些意外。
这个侯门的小姐性子有些孤拐呀。
好在出家人的性子也大多是孤拐的。
他便表示了理解。
好在山寺如今没有外人——有也不是什么外人。
倒是很安全的。
佛教从两汉时期传入中原,如今不过两三百年,此时还不是如何兴盛。所以香山寺规模并不如后世那般大。只是两进的院子。前殿三间,正殿四间。只一会儿就转完了。
山寺后还有一条小路,直通山顶。两旁古柏虬枝,如今树上积了厚厚的雪,显得幽静雅致。
她禁不住信步拾阶而上,直到高处,看那山寺全景。
待上到高处下视,视域开朗,景色却又不同。连绵肃穆的雪山之中,一条小溪状若银带,于黑灰色树林间弯弯曲曲,呈凝固蜿蜒之状朝东流去。山寺殿堂楼宇,倒显得渺小了。
天意高莫问。
(笔者必须承认,其实并不了解西晋时期洛阳是不是有了香山寺,也不知道香山寺是什么样子的。皆是仿照洛阳法华寺杜撰。)
丛林里的鸦雀呼啦啦地飞着,天际一层层鱼鳞般的红霞映着朝晖尚未全散,显出万道光芒。
山寺僧人晨课声音传来,隐隐约约,余音袅袅。
红尘槛外,四处幽静无人,冰冷寒风令人头脑一清。
小姑娘思绪起伏。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孙秀时不时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让人如芒在背,很不舒服。
孙秀,不会起了疑心吧?!
她忍不住心虚,焦虑,有些静不下心来。
这究竟是个命如草芥的危险世界!
一直以来,父亲的忧急她看在眼里,也急着他所急;忧着他所忧。
所以冒险做了这样的事情。
她不后悔,替父亲分忧,她在所不辞。只是隐约有些后怕。
毕竟,还是个没经过事的十三岁的小姑娘呀。
她胡思乱想着,想着早逝的母亲,想着温暖的家,想着这些日子经历的险境和内心的焦虑。
思绪飘散,又想到三皇孙。
朝夕相处月余,臧儿那小小孩童,已经让她牵挂不已。
他醒来了,会不会闹,会不会病?
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怙恃,刚刚在自家找到了些许安稳,如今又被送到陌生人的手中,不过是为了能苟延性命。
她恍然发现,生在高门,原来自己,其实是多么幸运,有羊家护着,父兄庇佑着,从未真正经历什么真正的风雨。
更小的时候曾经想当然地觉得,当她长大了,迎接自己的,必然是鲜花似锦,灿烂的美丽人生。
可是如今,她有些犹疑了。
这世间原来有看不见的刀光血雨,有许多阴暗的角落,有不得不承受的重压。
这高门之外,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呢?
林间的风,吹过树梢,杀杀作响。
也吹拂着少女轻柔的鬓发,光洁的面庞。
一团雪落在她的头上。
“咦”!她急忙抖落发上的雪,停止了飘的很远的心思。
头上参天古树,大约飞鸟振翅,拂落树上的雪。
“砰”!一团雪又砸了过来。
“呀”!这次却落在颈间,雪团破碎钻进衣服,冰冷刺激。小姑娘跳了起来抖落。
“噗呲”一声,仿佛有人在憋不住低笑!
“谁在这里?!”献容大惊。
这里是山寺后身,极是幽静无人,谁在这里?!两个护卫哪去了?!
“喂,我在这里!”头上一个声音响起。
献容大惊,寻这声音抬头看,赫然发现不远处头上树杈之中,竟坐了个人!
现下青天白日,这人也落落大方。仿佛是坐在自家墙头一般,正在向她招手示意呢!
一声惊呼正要脱口而出,那人身影一动,落在面前:“哎!不要喊!”
“是我,吓到你了?”
献容惊魂未定,愣愣地望去,阳光之下,眼前这人脸上挂着调皮捉弄的笑意,并没有丝毫恶意。
献容非常的吃惊。
竟是。。。那日大市上碰见的过路的少年!
他仍旧穿着那身打着补丁的布袍,连棉花露出的地方也没有补缀。
头发倒是束成一束马尾,拿了根带子缚住了,显得还有些规矩。
献容禁不住惊奇道:“怎么是你?!”有些心慌地四下张望了几眼。
她本能地觉得这人不会伤害她。
可也本能地觉得有些慌张!
——这人可不是循规蹈矩的人,那天当庭广众,陌不相识,他就敢和禁军争执,还敢毫不忌讳地扶她上车!
虽然她也做了同样出格的事情。。。。可是终究这些都超越了她从小生活环境里的秩序概念!
“你找你的两个护卫么?怕是正和赵卓在下面说话呢。”那少年懒洋洋地道。
“赵卓”?!献容大为意外,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怎么会认识他——你说呢?”
那少年抱起臂膀,好整以暇,似乎很喜欢看到她的惊讶。
当她顺山而上,向着他和赵卓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他认出了她来。
他也很惊讶。
赵卓说的羊府的小姐,想不到竟是这小姑娘。
更想不到,这小姑娘竟一次两次的胆大妄为。
羊献容不答,抻着脖子向下方看了看。
赵卓在下面不远处的拐角处和两个护卫说的正欢,看见她探出脑袋,冲她挥了挥手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还真是!
“放心了?”那少年气定神闲的在一边看着。
“那你是谁?”她仍旧带着警觉。
赵卓可真是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难道竟听任这人安排?他可是她的护卫!
“我么?我姓刘,名曜,字传明”。那少年挑起嘴角,露着一丝微笑,自我介绍道。
“你便是刘传明?你就是稽绍的友人?”羊献容又是很惊讶。
那少年点点头。
羊献容却有些迷糊。
原来稽绍说的友人竟然是他!
他也大不了她几岁呀!
嵇绍夸了又夸,郑重其实,她还以为是个多大年纪的长者呢!
怎么着也应该是和稽绍差不多年纪呀!
这人看着不过才十六七岁吧?
她有些不放心了。
“那,三儿可还好?”羊献容禁不住问。
“我已经安排好了人照看他。”那少年道。
“你把人放到哪里了?怎么不看着他?却和赵卓一起来这里?”她蹙眉抛出了一系列问题。
那少年挑了挑眉毛。“你的意思,难不成还让我守着那小孩子么?——那可是个大麻烦!他醒来就哭闹着要找姐姐。看来就是你咯!好在赵卓他还认识。现在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哄他说你很快就会去接他。你姑且放心。他死不了的。”那少年大咧咧的回答着,寻了只树杈坐下来。拍拍旁边树杈上的雪。
“来,羊姑娘,请坐。——你是姓羊吧?是绵羊的羊还是山羊的羊啊?”
献容张了张嘴。刚要回答,才反应过来。
她心堵堵地抬眼一看,那少年正露出牙齿,好像很开心地看着她呢!
这可真是气人!
她不想遵从他。可是脚却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这么跳出来吓人?!”坐下来她忍不住唠叨了一句。
少年眨眨眼,慢悠悠地露出了一个很亮的笑容。
他能表示,他只是闲来无事,躲那大麻烦,来看看日出的吗?
是她忽然出现,吓了他一跳的好吗?
他和赵卓昨日就到了香山寺;这里他常来常往,和住持本就熟悉的很。
他万料不到嵇绍竟然弄了个这么小的皇孙来交给他;更料不到,竟然是由这小姑娘带出了城来交给他的。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怎么这么不经吓了?”
他不正面答她的话。
这小姑娘挺认真的,一呛就急。很好玩。他偏偏要呛她一句。
羊献容这两天一直在孙家别院里心惊肉跳,强自镇定。
哪里有多大的胆子。
“说说看,胆大的绵羊或是山羊姑娘,你怎么把那孩子弄出来的?竟然还知道给他用了睡药?我看到禁军满城都在搜他。”他问道。
这人是嵇绍的朋友,三儿也交给了人家;人家有权知道内幕。
羊献容有些气馁,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就在孙秀眼皮子低下把人运出来了?”刘传明听的倒是很认真。
羊献容点点头。
这可真是天生牛犊不怕虎。
可是只凭运气和勇气办事可不成!
他凝神想了想。
“那么,赵卓不见了,孙秀没有起疑心吗?”
疑心吗?她想起来孙秀时不时如芒在背的眼神,咬了咬嘴唇。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犹疑。
“他起了疑心?他若盘问起来,你打算如何圆谎?”他问道。
“圆谎?”她愣一愣。
他点点头。
——是啊,她心下焦灼不定,却没有认真想过这层。
张少傅曾嘱咐过,如果一旦事发,推在他身上。。。
而父亲也嘱咐她,如果一旦事发,都推在他身上,就说一概不知。。。
这算不算圆谎?
听了她说的,他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这是下下策。孙秀这个人,心细阴险,手段阴毒。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他问了一些问题。
羊家和孙秀,几年没什么往来。为什么派你忽然来给贺寿?
她的护卫,平白消失了两个。去做什么了?
等听了她结结巴巴地寻了些理由答了,他更摇头了。
他忍不住告诫她。
“你知不知道,你不会撒谎?”
“撒谎的时候,如果你管不住你要脸红,发慌,那你,”他凑过来头,盯着她的眼睛教她到:“那你就装出发怒的样子。——就像那天,你蓬头散发,怒目圆睁,冲着那些禁军,发怒的样子。”
看着她果然睁大了明如秋水的眼睛,面色一点一点涨红了起来。他不由得露出了牙齿。
“就是这样。——我是认真的。”他施施然,及时地退了回去。
你认真的倒是好好说话呀!
她咬着牙。
“撒谎容易圆谎难。撒谎,是门艺术。”他很开心地接着教导她。
“不但要把谎说的有头有尾,态度还要圆润自然——这是上品。”
“若是让他问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便如你刚才那般,则是下品。那多么糟糕。”他谆谆教诲。
“所以你要学会如何撒谎,以及如何圆谎。”
她噘着嘴听着。
嵇绍也不是靠谱的人!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听听吧,他都教她些什么?!
毫不理会她的白眼,他不厌其烦继续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关于撒谎的艺术。
“如此,他就算他心存怀疑,也无法确定。便不能拿你怎样。”最后,他总结到。
“至于你父亲和张少傅的话,不听也罢。那些,连下品也算不上。”他补充了一句。
她觉得牙酸。偏又无从反驳。
即使非常不愿承认,可她的心里这两天飘来飘去的焦灼感渐渐安定了下来。
太阳偏西了。不知不觉,两人竟然已经说了半晌。
赵卓已经在那里探头探脑。
“承蒙你的告诫。多谢你了。”她很认真的告辞。
“还有一句。”
他收起调侃,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这样危险的事情,你一个小姑娘家,可不要再做了!”
山风呼啸之中,她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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