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酷
千山暮雪，恰似人间七月，只是那迷人的层层叠叠换了颜色。
广阔的森林，寂静无声，风停了，雪也停了。远处，一缕青烟直上，有一户山里人家，几间木质的小屋，屋顶盖着厚厚的积雪，门前扫出一片空地。
面目清秀的少年郎站在门前，一位着粗制布衣的农家妇人正给他整理衣襟。
妇人面露担忧之色，轻声道：“寒儿，下雪了，下山的路滑，就不要去了，改天再去也是可以的。”
少年微笑的看着妇人，柔声道：“娘，你放心，孩儿一定会小心谨慎的，而且孩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下山，路上的情况孩儿心里有底。若是下山把这旦柴卖了，还能为娘、烟儿、鼻涕虫添些过冬的新衣裳。”
妇人笑着点头，温柔的将少年腮边落下的发挽在耳畔，道：“寒儿，路上小心，早些回来，娘做饭等你。”
少年点头，“嗯。”
“哥哥，你又要下山去卖柴吗？我也要去。”
屋子的墙角，冒出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已经七岁，头上顶着厚厚的虎皮帽，上面还有一个雪团，小脸也被冻得像个红苹果。
女孩年纪稍微大些，肤若积雪般白净，瓜子小脸，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很是可爱。
小女孩跑到少年跟前嘟哝着小嘴巴揪着少年的衣袖要陪他下山。
少年摸着妹妹的小脑袋，安慰道：“烟儿乖，下雪啦，下山的路滑，而且路途遥远，哥哥可背不动你哦，你在家里乖乖陪娘亲。”
小女孩嘟着嘴巴，不情愿道：“哥哥，我不，我要去嘛。”
少年摇摇头，“不行哦，不过哥哥会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
一听冰糖葫芦，小女孩高兴一跳，道：“真的？”
少年微笑的摸着小女孩的小脑袋，道：“当然，你可是哥哥的贴心小棉袄。”
小姑娘喜道：“谢谢哥哥，烟儿在家一定很乖很乖的，不过哥哥可要早些回来。”
“咦！我也要去。”头戴虎皮帽的小男孩插嘴，理直气壮道。
少年笑道：“鼻涕虫乖，在家陪烟儿和娘亲，我很快就会回来。”
小男孩绷着红红的小脸，生气道：“我不是鼻涕虫，说了多少次，哥哥你能不能长点记心？”
少年一笑，道：“我走了。”少年挑起新柴往山下走去。
“哥哥再见，路上小心。”
少年朗声道：“我会的，鼻涕虫，照顾好娘亲和妹妹。”
小男孩使劲跺跺脚，向远去的少年愤愤叫道：“都说了不要叫我鼻涕虫，再叫我要跟你绝交。”
少年回头看着门前的娘亲、弟弟、妹妹，微微一笑，转头向山下走去。
他不知，这一去，竟会是永远！
少年名叫叶寒，打小便在这深山里长大，因为父亲死得早，所以他九岁的时候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
一年四季，叶寒以砍柴和打些野禽到十里外的小镇换取钱财贴补家用。年纪虽小，但他身子骨却十分强硬，个头比同龄人高不少，心性也成熟许多。
厚厚的积雪淹没了林间的小路，覆盖在远处的松树上，像极了身穿棉衣的老人伫立雪中。
叶寒肩上挑着八十来斤新劈出来的干柴，行走起来格外小心，走上一段路程也总要放下担子休息片刻。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约过来一个时辰，叶寒到了十几里外的小镇，小镇的人家忙着打扫门前的积雪，敞开一片开阔地。
远处，几名孩童正欢快的扔着雪球。
“叶寒小子，这种鬼天气也下山啊？”街边的一位老伯攥着烟斗，靠在窗边巴滋巴滋的抽着，看着挑柴的少年，亲切的打着招呼并走了过来。
叶寒微笑道：“是的，阿伯，要买点柴吗？刚劈出来的新柴。”
老人看了看少年肩上的柴火，欣然道：“小小年纪，如此懂事，真是个好孩子，给阿伯来一捆吧。”
叶寒依旧笑道：“谢谢阿伯。”
老人道：“不客气，若是你这小子不下山，我这把老骨头可是要挨冻了。”
“叶寒小子，来捆柴火。”不远处的木窗里，一个妇人伸出脑袋喊道。
叶寒大声回道：“阿婶稍等，马上就来。”
老人摸出两个铜币放在叶寒的手里。见是两个铜币，叶寒道：“阿伯，只要一个铜币。”他将一枚铜币收下，把另一枚递给老人。
老人一笑，道：“孩子，下雪了，不比平日，收下吧。”
叶寒坚定道：“阿伯，我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是自己的东西，一分不能少，不是自己的东西，却也是分毫不取。更不要别人的施舍和同情。’阿伯，你收回去吧。”
老人一怔，却没有伸手接下那枚铜币，笑着说道：“孩子，收下吧，就当是阿伯的一点心意了。”
叶寒摇头，静静道：“阿伯，这枚铜币绝不能要，除非阿伯再买一捆柴火。”
老人抽了一口旱烟，笑道：“你这小家伙真是不开窍？赶紧收下，不然老头子可要生气了。”
叶寒依旧摇头，执着要将那枚铜币还给老人。见此，老人故作生气道：“你这孩子，要是不收下这枚铜币，我可就不买你的柴了。”
叶寒道：“阿伯，若是你不收下这枚铜币，我也不能卖你柴火。”
老人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下可是真有些生气，道：“不卖便不卖，你把两枚铜币还我。”
叶寒竟也真的从怀里将那枚铜币摸出，要一并还于老人。老人狠狠的抽了一口旱烟，看着两枚铜币发呆。
最后他在叶寒的手里拿走一枚铜币，道：“你这孩子，真是迂腐，快些走，莫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再瞧见你，见了碍眼。”
叶寒欣然收下一枚铜币，道：“谢谢阿伯。”
老人瞅他一眼，催促道：“走走走……回来回来。”这一去一回，倒是让叶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的走到老人身前。
老人一把拍在叶寒的肩头，“再留下一捆柴火。”老人松开手，那枚铜币落在叶寒的肩上。
叶寒自然是高兴的收下了铜币，给了老人一捆柴火。
叶寒走到刚才喊话的妇人家门后，妇人从屋内走出来。见妇人走出来，叶寒道：“阿婶，这是你的柴火。”叶寒选了捆分量大些的柴放到妇人跟前。
妇人接过柴火，打趣道：“叶家小子，模样越来越俊俏了，有没有心仪的姑娘？要不要阿婶给你找个新娘子啊？”
叶寒腼腆一笑，道：“阿婶莫要开玩笑，我家里还有娘亲和弟弟妹妹要照顾，不敢想其他。”
妇人笑呵呵道：“阿婶跟你开玩笑。”说话之时给了叶寒两个铜币。
叶寒见手里是两个铜币，道：“阿婶，只要一个……”
还未等叶寒把话说完，妇人打断道：“阿婶看你欢喜，记得买件厚实的衣裳，莫要冻坏了身子。”
叶寒坚定道：“阿婶，只要一枚铜币。”
妇人也是一怔，抬头看了看远处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的老头，随即一笑，显然刚才叶寒和老人的谈话她是听到了一些。
妇人用食指在叶寒额头轻轻一戳，笑道：“你这小子，果然是迂腐不堪，看把刘老头气的。行吧，那就一枚铜币吧。”
妇人从叶寒手里摸回一枚铜币。
过来半个时辰，叶寒的一担柴火便卖完了，他到街边给卖糖葫芦的大叔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想着妹妹看到糖葫芦后的高兴模样，叶寒心里便是十分满足，脸上不禁露出淡淡笑容。
叶寒的日子虽然过得辛苦，却很幸福，父亲虽已过世，但有疼爱他的娘亲，有可爱的妹妹和淘气的弟弟陪在身边，一家人简简单单一辈子挺好。
叶寒转过街头，在一家卖布匹的小店里买了些廉价的布料。
叶寒开心的想着：“有了这些布料，娘亲又能为烟儿和鼻涕虫添些新衣裳了。”
叶寒沿着下山的路返回，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突然，起风了，天空也飘起了雪花。
上山没了负担，叶寒的脚步轻快了不少，雪越下越大，他加快了步伐，踩得积雪咯吱咯吱的作响。
远远的，叶寒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自家小屋的轮廓。
“终于到了。”
叶寒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将它放在背后，露出淡淡笑意。
走进些，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叶寒使劲嗅了嗅，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冷空气钻进入鼻孔，他心中一紧，一股不安在心里蔓延开。
叶寒步伐加快，很快变成了奔跑。小屋的门开着，在门口，叶寒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鲜血染红了地面，在雪的映射下越发的刺目。
尸体已经认不出模样，但一顶完好的染了鲜血的虎皮帽落在旁边安静的躺着，就像他的主人，一动不动。
空气突然变得好安静，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响和叶寒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傻傻的呆住了，就像是一个冻僵了雪人静静的站着。
鹅毛般的大雪轻轻扬扬，像是天空开了口，要将所有的寒冷倾注给大地。
“鼻涕虫……”
时间安静的流逝，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在叶寒的心里，却仿佛成了永恒。
也要似乎耗尽了平生所有力气才喊出了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每每这时，那个喜欢带着虎皮帽的小子总是要跳起来反驳：“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鼻涕虫，再叫我不理你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反驳，只是安静的躺在冰冷的雪地上。
“鼻涕虫……”
叶寒猛的扑上去，或许是因为用力过猛，还是地面太滑的缘故，他一下载倒在地，整个脸面都沾满了雪，再从他的领口灌进去，似乎要平息那炽热到快要炸裂的心脏。
叶寒四肢慌乱的在雪地上挣扎，不过几步的距离，却觉得自己爬了很久很久。
惨白的面孔，微皱的眉头，手指深深的嵌入积雪，似乎在死之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一个模糊的血手印印在小男孩的胸膛上，在胸膛上挖出一个窟窿，将心脏取走。
“鼻涕虫……”
“啊……”
“娘亲……烟儿……”叶寒忙爬进屋内，整个屋子乱糟糟，满地鲜血。
桌子上还有未动饭菜。“寒儿，路上小心，早些回来，娘亲做饭等你。”
“娘亲……”
仿佛晴天霹雳。
叶寒的娘亲倒在角落里，后背心有一个血手印，心脏已经不见。
“娘亲……”
叶寒爬到母亲的身边，轻轻摇着母亲的身体，似乎等待着母亲的回应。只是任他如何摇晃，母亲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像是永远睡着了的人。
“娘亲，不要丢下寒儿好不好……”
叶寒翻过母亲的身体，在娘亲的身体下，他看到了妹妹，妹妹身子完好，可是脸色和身体却如雪一般白。
“烟儿……你醒醒，哥哥回来了，哥哥给你买冰糖葫芦回来了。”
“冰糖葫芦？我的冰糖葫芦？”
叶寒慌乱四处找寻，像是丢失了一件贵重的心爱物件，爬到门外，在雪地里找到了丢失的糖葫芦，叶寒拿着糖葫芦跑回屋内，将小女孩的身体抱在怀里。
“烟儿，你看，哥哥给你买的糖葫芦，你最爱吃，你吃一口好不好，就吃一口，来，哥哥喂你……”
叶寒将糖葫芦放到妹妹的嘴边，可是那张嘴似乎已经累坏了，不愿意张开一点。
眼泪不停的从眼角涌出，叶寒试着将其擦去，可是眼泪像是止不住的水一般涌出来，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烟儿，你吃一口好不好？哥哥求你啦，就吃一口，烟儿乖，醒醒……吃一口，吃一口好不好……”
“啊……”
雪静悄悄的下着。
绝望、无助、孤独，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只能放声的哭泣。
痛苦、愤怒、仇恨从心底油然而生，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复仇的欲望让叶寒处在暴走边缘，双眼变得血红。
大雪继续飘洒，门外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
他双目清明，平静如水，一袭单薄的白衣，在这冰天雪地中，他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的寒冷，腰间悬挂一枚深蓝色的古玉，透着淡淡荧光。
他一手放在前，一手负于后，安静的看着屋内落魄无助的少年和他怀里的女孩。
他微微叹息一声，心道：“看来我还是来晚了，若是早些时候到来，也许不会出现如此凄惨的场景。”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少年已经泣不成声，他用冰冷而无情的声音说道：“这世上所有的悲剧都不过是因为当事人的弱小所造成的，当他们失去，只配脆弱的哭泣，但哭泣若是有用，一切就不会发生。
一个在夺走或者被夺走的时候连主动权都掌控不了的弱者，能复仇？简直荒唐可笑！弱者是没有任何选择和权力的，全部屈服在强者的力量之下。
强者喜欢踩在别人的身体上说话，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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