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乐趣

　　岑说得没错，天亮之后还有新的活计等着他们——老大向波波兄妹隐瞒了金克斯身负幽魅术者师承一事，当然也有可能，他本人对此毫不知情——无论如何，波波兄妹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危险、商谈好的报酬的价码并不足以抵消此种风险，总归是事实。该怎样从这位吝啬的雇主手里多撬点银子出来，就成了南目前的课题。

　　不用去指望扮演着“不善言辞的波波安”的岑出马解决了，这件事被他直接丢给了南。说实话，她觉得很愁。虽然在白圣堂的集体生活经历多少治愈了南的孤僻，但她依旧是个不太擅长与他人打交道的人，尤其是口头上的，尤其是老大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和他们比起来，你还是太文绉绉的了，就像——就像一个再严谨不过的教会修女。”见南为如何措辞而冥思苦想，清楚她之前授业考核时的伪装身份，岑如此打趣她。

　　南还未与老大取得联系，他用一种完全看热闹的悠闲语气评价道：“在废区，想要解决一件事，通常有两种途径。要么暴力碾压，要么坑蒙拐骗。你想选哪一种，或者说，能做到哪一种？”说着，他稍微严厉了态度，“我之前曾对你说，要了解并成为异端，才能令你完全掌控他们。但就目前来看，你或许了解并洞察了他们……而‘成为’异端，却做得远远不够。”

　　闻言，南停下了对智脑拨通连线的指令。短暂的思索之后，她开口了。

　　“事实上，虽然您确实这样告诫过我，但我也完全不认为自己可以真正‘成为’异端。”她不那么委婉地反驳，“多年以来我所接受的教育，令我无法真心实意地与之为伍……比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更愿意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纵观全局。而且，”南尽量以最平淡无奇的语调，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身为仲裁者、掌握评判标准的您，要求我‘了解并成为异端’——您究竟是站在怎样的出发点上，才说出这番话的呢？我非常好奇。”

　　她不愿意表现得太过有攻击性，因为那毫无疑问会令岑感到不悦。她装作自己真的仅只心存好奇，想要和引导者探讨一下这个让她迷惑不解的问题。

　　“嗯，终于学会直接反驳了嘛。我还以为，你会永远都那么恭敬听话呢。”岑先是笑了笑，双臂依然抱胸，没有改换姿势，“多年以来你接受的教育……这就是所谓‘学院派’的观点吗？但我和你不同，我并非在教会庇佑之地长大，也并不理解规则的重量，所以——”

　　“我思考一件事，通常是由结果反推过程。我会这么做，也只会这么做。至于对你说那番话，自然也是因为——从结果反推出了这一事实。这是经过我实践的最切实有效的方法。”

　　不知从何时起，他脸上的轻松笑意都已完全消弭。那双暗绿色的眸子归于平静，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你不信？”

　　“是吗，听起来很有道理呢。”装傻是很有必要的，南适时表达了退让，同时暗自拨号。很快地，连线被老大接通，南先是“啊”了一声，接着又用一种被打断了讨论的极其遗憾的语气对岑说道：“呃，它接通了。”

　　虽然早已被波波兄妹告知任务始末，但谈话刚开始的时候，老大依然顾左右而言他。

　　开玩笑，钱对废区人来说多重要啊，哪怕是占据一方的地头蛇也不能免俗。在拿到重回星国的遣返令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别扯那么多废话，就两个字，加钱。”

　　波波莉向来没什么耐性，同老大言辞交锋了十几轮，南的语气逐渐变得强硬起来。这段时间混迹于废区，也令她在接收的官方学习资料之外，对废区人的行事风格有了切身了解。

　　“要不是波波安反应迅速，我俩就都交代在那里了！”

　　这里完全不兴教会引经据典、走一步想三步的那一套，没有什么是拳头不能解决的。基本上，扮演一个没文化、崇尚暴力、脾气火爆而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潜能种小姑娘，她也挺得心应手。

　　“我俩死了先不说，就说你——派人去料理金克斯却反被收拾，丢不丢脸？老大的威风何在？”她冲连线那头高声喊道，“我俩不仅没丢你的脸，没抖落你的雄风，还替你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你说，是不是该加钱？”

　　废区中能达到甚至超过S级的灵能者非常少，一旦跨越这个评级，就会被视为高危罪犯投入专门的地下监牢或者直接处刑，而非流放废区。这也是波波兄妹敢于和老大提要求的底气之一。

　　“不加钱也行啊，以后别指望我们替你卖命了。刚好，西区的老大想让我们跳槽去他那里，开的条件也挺不错。”南撇了撇嘴，“这年头，有技术在身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块宝，难道我们离了你还能饿死不成。”

　　听闻死对头挖墙脚，老大终于松口多付酬金了。不过就算如此，他也狡猾地提出，希望用等价物资来抵换现金。

　　银子一旦进了他的口袋，想要再让他掏出来，别说了，那不可能的。

　　“二月十三号那天会有新一批物资送抵废区二十七号，是这里所有人接近一个月的口粮。打劫物资这个活儿，以往你们没有参与……这一次就让你们去吧。”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非常肉痛也非常勉强，“你们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如果有超过的，就算我多付的工钱，如果不够，那咱们也两清。但我先说清楚了啊，只能你们两个去。”

　　由于拉斐尔所代表的仲裁所代理人团队与监视者机构的接触，废区密谋者们推迟了行动计划。这场“实地调研”与“生活体验”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二月十三号，大约可以。

　　征求了岑的意见，转过头来，南也非常勉强地同意了。“行吧。”

　　“你俩还是在我手底下工作。”

　　“知道啦！”

　　再次重申“即使物资没搬够，也不要再来找我”后，两个人谈妥了。装作没有听见南的那句“明明是你该付的钱，偏要我们自个儿上门去搬、说不定还要挨上其他抢物资的人的几刀几个枪子儿，你可真够抠门的”，他又强调道：“波波，我从来不知道金克斯是个幽魅术者，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逗我呢吧？废区人从来不信教，也不立誓。”对于老大推卸责任的话，南单方面表示了鄙夷，然后挂断通话。

　　她询问旁听了整个谈话流程的岑：“打劫物资，我们会去的吧？”

　　“当然。”岑回以她一个“那还用说”的眼神，“我也没做过类似的事，听起来，还挺有趣。”

　　“那金克斯这件事？”

　　幽魅术者与暗言者作为潜能种内的特殊分支，其力量主要受后天流派传承影响，由教会、学会予以严格管制。按理说，金克斯是不可能被流放到囚禁“罪不至死者”的废区的——然而他的官方资料显示，他被登记为一名灵能者，而非幽魅术者。

　　说起正事，岑严肃了神情，话语也简洁不少。“情报移交爱斯卡，继续追查。”

　　*

　　大约是老大为吹嘘自己手下的强悍实力而刻意宣传，金克斯身负幽魅术者师传却仍为两个波波狙杀一事，逐渐在废区的赏金人圈子里传开了。直到二月十日，都还时不时有人夜探波波兄妹家，他们之中，有人是被金克斯效忠的老大派来寻仇的，也有人单纯想来碰运气的：万一自己干翻了波波兄妹，那可不就出名了吗，酬金自然也水涨船高。

　　当然，无论来者为谁，最后都被波波兄妹——主要是南——轻松解决。岑认定这些人无需自己出手，便将皮球踢给了她。明明睡得好好的却时常被惊醒，起来干架，这令她心气略有不顺，致使夜场上的人也口口相传，“波波姐最近吃了炸yao，惹不得”。

　　而随着物资例行运抵废区仓库的每月十三号的临近，终于不再有人夜里来骚扰波波家。

　　这天晚上没人打扰，岑与南坐下来，久违地列席“黑夜翡翠”号全体作战人员参与的行动会议之中。

　　与由内置的CIPI或外置型智脑发起的通信不同，局域战网会议除了智脑间的信息交互，还需每一位参与者注入自己的灵体标志元素，以呈现一个更有实感的情景：一片广袤的黑暗虚空中，有环形会议桌，有铺着深红色天鹅绒垫子的座椅，有正流动数据串的光屏；围绕着会议桌，战网成员们一一显形并就座。

　　这个拟真的面对面交流环境，与战舰上真实作战会议室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所有被构建的物体，包括人体，都由信息光点组成、以悬浮的灵质云的形式存在，闪动着幽蓝微光。

　　第一次列席其中的时候，南还会为仲裁所超前的科学与技术手段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她已经完全麻木了。被构造出来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实质，穿过座椅的轮廓直接下降，最后摆出了一个“靠着椅背坐下”的动作。

　　还好还好，她想着，应该没人发现自己的不熟练吧。

　　当岑与自己的被引导者南均不在的时候，守护骑士拉斐尔就是舰上最高负责人。本次会议，发言者以他为主，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汇报了一下自身跟进事务的动态情况，这种场合不需要南多言，她就安静地坐着。

　　岑大多数时候也仅只在听，而没有发表什么指示。即使爱斯卡表示对金克斯的调查并未取得结果，目前仍与典礼厅持续接洽中，他也不作反应，直到拉斐尔等人开始做最后的分队总结：“对被买通的监视者们的调查仍在继续，目前也圈定了部分嫌疑人。”他快速略过了这一段，因为仲裁异端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而肃清“内鬼”，不过顺带之举，不必多提，“尚不清楚得知代理人到访消息的密谋者们，将会在何时真正展开行动；但我们已在废区聚居点西部的地下，发现了处于运作之中的工厂的痕迹。”

　　他直接说出了那个结论：“反叛者们正秘密建造越狱的大型飞艇。而参与此事的异端，或许也比之前线报里描述的更多上许多。”

　　越狱用飞艇？南的眉头越皱越紧。废区内部虽不设军队或其他维·稳人员，但在星区外围，却常年有部队往来巡逻。这群人就算能成功搞出来不会散架的飞艇、驾驶它冲入外宇宙，又怎么确保自己能完全避开舰队的巡逻路线呢？稍不走运，就是机毁人灭、葬身星海的结局。

　　她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梅拉，那个已成为过去的名字……也许在他们眼中，“自由”真的比命还值钱吧。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潜能种的寿命可跨越千年，而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活到三四百岁——比起号称黑暗纪元的大混乱时代，人们已拥有太多从前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但这没有意义。他们仍然需要更多东西来填满荒芜的内心。

　　南以为，追求某样事物的脚步一旦开始——也就永远不会再停止。

　　“无论多少，彻查到底。”岑阐明了他的态度。作为代理人，执行公务时他拥有最高等级的自主决策权，更何况到目前为止，整个仲裁所内能质疑他决定的人，已寥寥无几。

　　作风冷血绝对不是代理人会被诟病的道德短板，事实上，在仲裁所，道德与伦理毫无意义可言。

　　“所有人，就地处决？”拉斐尔慎重地多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依然是肯定句。“没错。”

　　岑直视前方，目光穿透了这个由CIPI搭建的完全拟真的黑暗虚空，“想要重返令无数人迷途的外宇宙，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很好，那便满足他们的愿望……”他移开视线，扫视在座诸人，“待反叛者们于陆上起飞后，通知军方巡逻舰队向我们移交紧急处理权——这艘飞艇将由‘黑夜翡翠’号瞄准并击毁，坠落星海。”

　　“届时，舰组人员请各就各位。”他说道，“明白我的意思？”

　　“了解，指挥官！”下属们异口同声地作答。

　　“至于收受贿赂的监视者们，带回雷霆特区吧。”对这群人，他不是很在意，“交给监察院。后续事项，让极冬卫队的人去操心。”

　　“在等待反叛者们发起行动的这段时间里，怎么做？”拉斐尔又问，“宣布‘代理人团队’从当地监视者机构处完全撤离？”

　　岑点头。“其余小队继续活动，而与监视者接触的那一支，假意离开。”他指示道，“你们乘坐‘黑夜翡翠’号，从距阿图塔特最近的第一亚空间阵驶往第二亚空间阵，停泊在内围，直到作战开始。”

　　“需要继续排查地下工厂吗？”

　　“继续。但不必有什么多余举措。”岑站起身来，意味着作战会议到此为止，“我们理应等待——反叛者们驾驶飞艇冲入星海，践踏教会权威、奔赴‘自由’的那一刻。”

　　身为仲裁者，他们也理应在最后一刻宣告到来之际，方才彻底粉碎其意志。

　　见他幽蓝色的“身体”化为一阵烟雾消散，南与大家道了别，赶紧跟上。

　　“其实我以为，你会让拉斐尔先生他们提前毁掉建造飞艇的工厂。”脱出作战会议后，南诚实地问出了疑问，她觉得岑正是通过此种言传身教的方式来引导自己，“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你以为，什么是‘狩猎’？”岑反问她，“当初带你猎杀‘鹰头’的那次任务，难道没有让你明白些什么？”

　　那个时候，他们明明有对其一击必杀的机会，却放走了“鹰头”，任其在小巷间仓皇奔逃，最后又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死去——

　　他们在享受追逐猎物、俯瞰对方丑态的快感。

　　“您说过，我们是猎人，而他们是猎物……”她慢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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