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归来
几日后的晚间,永昌王府的厨房。
“王兴大总管,不好了,王爷,王爷……”
圆成一团的太监正拿着木勺子看着锅里鸡汤的火候,听得这一句话,手一颤,勺子便不偏不倚掉进鸡汤里去了。
“王爷,王爷不是去城郊帮大皇子打马球了吗?他又出事了?”
“大总管,你快去偏门看看吧,奴才……奴才也不好说啊!”
“走!”
偏门狭巷内。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一旁,被青灰色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尉迟筇站在帘幕旁,苇编箬笠掩着面目。
“这是怎么了?”
王兴自偏门赶出来,连忙问尉迟筇。
“一时不慎,从马背上落下来让胡二少爷的马蹄捎了一下。这事一出,其他人都被皇上召进宫询问事情始末了,大皇子让王爷先回府歇着,你先别急,不算太重。”
尉迟筇边说着,边将帘子揭开。陆凝正躺在马车里头,胸口束着绑带,清醒着,神态倒还冷静,只是面色发白。
“王爷,这,这你怎么还不进府医治?拖延不得阿!”
王兴急得也脸色发白,倒像个蒸熟了的大白馒头。
“已经做过处理了——我能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进府?”
陆凝哑着嗓子。
“待会儿我和尉迟筇悄悄地进去,把半夏喊来,让她在寝殿预备着给我治伤,这几天闭客不见。对了,别教贺儿知道,”陆凝低声道,“就说我又被皇上训斥,气着了,不想见人。”
“这这这,王爷,”王兴急得满头大汗,“这怎么能瞒得过去阿?”
“能瞒几天是几天,别人也就罢了,怎么也得好些了才敢见贺儿。你自己说说,本王这样子,你让我怎么见她?我不管你怎么办,左右给我瞒下来,快快——”
陆凝说的急了些,浊气淤在心头,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王爷您别急,奴才这就去回话!”
王兴不敢再驳,刹那间又是一脑门的冷汗。他拍了把大腿,圆坨坨一团肉球儿似的就滚了进偏门去。
“一分。”陆凝嘲笑道,“这一杆打得倒不错。”
“别说话了,心又吐血,”尉迟筇皱眉低声道,“你这次的伤不轻。”
——
“大皇子都说了不要你去,你偏偏还要逞强。”
陆凝榻前,紧身装束、打扮利落的女子正在匀药。陆凝家常衣裳,仰面躺在榻上,胸前缠着素白的带子,听了这话不由得无奈道:
“我若不去,他们又该变着法儿为难我大哥。”
“是啊,你去了,他们就该变着法儿为难你了。为难你大哥总不会太过分,为难你呢?你大哥是保你容易,还是保他自己容易?”
女子叹了口气,端着白瓷碗儿转过身来:
“喝了这个。”
她不过十□□岁,却有种端肃的美,神色干练,一双瞳子像积了陈年的古酒。
陆凝就着女子的手,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我没大事吧?”
“外伤倒罢了,你伤着了内脏,这些天不许碰腥辣。怕你瘀血逆气,每日要含着参片在舌下,再者我配了丸药,要有头晕体虚就快用温水冲服一丸,只怕是要躺月余才能动身。”
陆凝淡淡道:
“月余么……也未必不是好事。”
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
“难猜你这鬼机灵的心都在想什么,又计划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罢了,左右我也不管,你认真养好伤是正经,不许再乱来。白白遭这月余的罪,值当不值当?”
陆凝笑着方要讲话,胸口伤处却重重一拧,登时皱着眉又吐出一口血来。女子连忙服侍他唾尽血漱了口,柳眉一竖:
“你不许再讲话了。”
陆凝缓了一口气,还是轻轻笑道:
“半夏姐,陆凝求你一件事,我的伤势你不要和我大哥实说。”
女子一怔,颇为无奈地道:
“我还以为你这般没心没肺,早也忘记了你大哥会为你担心了。”
“自然是不会忘的。但若教我听见了他们在为难我大哥,我又只能看着,不止我自己忍得难受,我大哥也该忧心是不是陆凝只剩下壳子,里子被人换掉了。”
陆凝静静地伏着,眸色澄净。为着治伤累赘,一头墨黑长发没有绾髻,半散半挽着逶迤于榻下,和身上全素的衣衫相映,愈发显得身材单薄、容色清湄,倒是段好风景。
半夏心头轻轻地一动,马上转过头去,不再看榻上的男子:
“罢了。大皇子既然把我送给你,自然我往后的主子也只你一个。虽说大皇子也总问我你的短长,但你放心,我不会都实说的,告诉他你伤得不重便是了。”
陆凝噗地一笑:
“甚么主子不主子——半夏姐喜欢我大哥,自然人尽皆知,我大哥托你照顾我,也是因我若有甚么头疼脑热、大伤病,他只肯放心你的医术。这般郎情妾意,陆凝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叫你嫂嫂。”
半夏似是动了真火,冷下脸转身便走:
“说正经话你不听,一张嘴惯常的轻薄。我要配药去了,随你再喊谁伺候罢。”
——
半夏去了,空旷的寝殿一片冷寂。陆凝一个人默默躺着,忍受着胸肋处又绞又拧的剧痛,却也并没有拉近在手边的金铃。
他其实……不大喜欢有人在身边侍候,无端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因此偌大的永昌王府,他没有一名近身侍婢,只王兴一个贴身的太监,还因贪吃与厨艺精绝,做的是大总管兼府内大厨的活计。半夏性子刚烈,走了便是真走了;而其他人此时,也估计各有各的事情做;贺儿倒是并不忙碌,但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样子。陆凝叹了口气,喊来他们做什么呢?看着自己有多狼狈?还是罢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熬着,只听得梧桐叶子与铜更漏响。
天色愈来愈黑,陆凝想睡却睡不着,偌大的寝殿只床头燃着一盏莲花灯,大半个屋子阴沉沉的。突然围屏旁掠过了一角素白的衣袂,陆凝心头一突,脱口而出:
“苏麦?”
女子冷泉般的声音传来:
“是我。”
看着女子自帷幕后现出身形,陆凝突然有些恍惚,像做了一梦。今日故意遣走了半夏,又没有叫别人来,也许自己心底是有直觉的,只盼着她来。
苏麦步伐虚弱,身影也比前几日模糊。随着她靠近,陆凝只觉得有一分寒凉的气在室内漂浮:
“你怎么了?”
“血,”苏麦神情虚弱,仿佛竭尽全力般走了最后几步,轻轻伏在了陆凝床头:“我可能需要……你的血。”
陆凝吃了一惊,连忙挣起身来,一下牵到了伤处,正正吐出一口滚热的血来,恰溅到了女子的手上,眨眼便融了进去。那双素手本寒凉如冰,却几乎在一瞬间恢复了温度和血色。
二人都有刹那的讶异。
苏麦感受着自己的力气一点点回来,慢慢站起了身。
她轻声缓言:
“谢谢你,这一点便够了。我……”
“你便又要走了?”
气氛微妙地一滞,陆凝察觉到到了自己的过于急切:
“我的意思是……”
苏麦倒一直淡然,上下打量了陆凝两眼,对他心路的几番变化一无所查:
“……我想在你府上歇脚一晚,不知是否麻烦……你怎么了?”
一刻钟后。
陆凝舒舒服服倚在床头夹纱枕头上,一口口啜饮着苏麦沏来的乌枣蜜茶,全然忘记了半夏种种关于挪动和忌口的嘱咐,心花怒放几近得意忘形。
苏麦坐到床前绣墩上,看着茶炉子的火候:
“你伤着了,怎么却没人照顾你?”
“嘛……我不太喜欢仆婢伺候,所以没有养贴身侍婢。”
苏麦一挑眉。
“我记得你已经娶妻。”
“的确如此,但我却不大想打扰她。”
陆凝话音诚恳。
朱门高户多的是面和心不和的夫妻,苏麦倒也没大在意。看了看陆凝面色发白,她迟疑了一下:
“你似乎还是很痛苦。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
“你懂医术?”
苏麦微微一笑:
“多少会一点,若是帮到你,也算是抵偿了今夜扰你一晚。”
苏麦把上陆凝的脉,旋即瞧了他一眼:
“绑带解了。”
“阿?”
陆凝还未反应过来,上身便被苏麦剥了个干净,她手法娴熟细腻,倒是没弄痛他。
苏麦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陆凝的伤:
“马蹄踢的?”
“是,今天去陪我大哥打马球,从马背上落下来被捎带了一下。”
陆凝稳稳当当、老老实实地回答。
苏麦取了块雪白布巾掩住陆凝伤口,扶他躺下将被褥仔仔细细掖好,又闻了闻陆凝喝剩的汤药,坐下来慢慢思索着:
“你虽是男儿身,但体质有些阴虚,现在吃着的药成分不是最好。况且伤到内脏必然疼痛难禁,但药里缺止痛的药材……”
陆凝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莲花灯光线柔和,润在她面上光洁一片。她的身量已是成熟姑娘,沉思时却无意识地把玩着衣袂,无端添了些女儿情态;像是思索到了什么难解的地方,她娥眉微蹙,那极认真的神情极是撩人,是陆凝从未见过的认真,他见过太多角心角力,这一点纯粹的认真额外可贵。
他一直觉得她端然肃素,这时才发现她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
“你真的要帮我看?”
陆凝笑问,苏麦讶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气质清清淡淡:
“自然。”
半夏是大哥指给他的医女,为他看过多少次伤势,但他从未见过半夏面上有这样的神情——苏麦的认真是为了他的伤,而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略略有些失望,但这是医者的认真。陆凝想着,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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