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无端醒来时,气得差点从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跳起来。

  重生,难道不是应该回到一切的原点,让他再世为人、挽回此后的所有悲剧吗?

  为什么他躺在ICU,被安全气囊拍碎了六根肋骨,脑袋包成粽子,全身插满管子,对面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日期,是思华第二次小产以后的一周?

  ICU有多贵你知道吗!这还让人怎么化解孽缘,这不纯属造孽吗!什么天堂旅馆!什么狗屎系统!敢情是我投诉不到位啊?还是你们的套路有问题啊?!

  无端四肢还不能动弹,因为呼吸机的缘故,喉咙和鼻腔干得仿佛要裂开了。幸好护士很快就发现了他已经苏醒,又观察了一天以后,把他转入了普通病房。

  所有人都以为无端醒不过来了,来探望他的人力资源总监拍着他刚接上锁骨的肩膀笑道,全体员工已经准备给他买花篮写挽联了,笑声传到无端耳朵里和残留血块的头颅里,沉闷得像破皮的鼓。他咧开一个虚弱的假笑,心里咒骂,挽联就算了,给我捐款吧,ICU里住了八天,几个月薪水打了水漂,全是拜旅馆里那两只甩锅大神所赐!

  三天之内,该来看望的人都来过了,唯独少了思华。他忍不住了,婚姻不成仁义在啊,何必连他的死活都不管呢,拨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出去,回音居然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这么快连电话都换掉了?

  了不起啊李思华!女英雄,不得了!他又气又神伤,抽着断断续续地肋骨,委屈地要死要活。

  钱无端和李思华是大学同学,也同任学院团委的学生干部,他是副书记,她是宣传委员,他们同系不同班,也很少直接的工作联系,偶尔在学院办公室巧遇或课间同路,才会并肩聊一会儿。她有一张单纯善良、涉世不深的娃娃脸,而他已经是学院团委副书记,所有学生干部中的翘楚,书记、辅导员和老师们的左膀右臂,哪怕走校园里绿树成荫的小路上,也是电话、短信不断,大把的人找他做决定、拿主意,而她总是抱着书本,静静地跟在旁边,像是低两级的干事,数着脚下光斑点点的石砖。

  思华乖巧地不出声,却仔细听着无端接电话时的每个语气、每个措辞,真是一本正经、腔调十足,十八、九岁的年纪,哪里学来这一套套的官腔。不过,只要是这样礼貌、疏离的语气,哪怕知道电话那头是刚入校的新生班花也好,是隔壁班的女学霸也好,她也都能把心放在肚子里,悄悄向他投去仰望倾慕的目光。

  后来偶然修同一门全校任选课,老师是标题党,内容却没什么意思,还喜欢留当堂作业,无端有许多事情忙,坐在思华旁边偷偷列例会提纲、批活动策划、写总结报告,不幸被点名提问就向她求助,拿她的答案来念。再后来熟稔了,连平时专业课也常坐一起,无聊时开个小差聊天。

  思华是直到遇上这个人才开始觉得,自己原来那么满足于被需要,即使只是被抓着吐苦水、求安慰。无端喜欢讲,思华乐得听,总是形影不离、配合默契,学院里风言风语渐起。不知道的人都羡慕,在她身边起哄打趣,你无端哥哥在办公室找你呢,你无端哥哥给你带的礼物和别人都不一样,你无端哥哥叫你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红透了脸,勉强板起脸来辩白,什么无端哥哥,是钱副书记!

  可是她心里不知道多欢喜,脸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就怕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把一点点小事往多了想。无端的待人接物永远那么老成周到,他不明白说出喜欢两个字,她不敢做任何旖想。她知道,无端待她和别人不同,可是,谁知道与众不同的是不是只有她一个。

  假如有那样的一天,她一定会一步跃进他怀里!如若是她将无端那一套常规社交给强行加了戏,无端一定又会在心里笑她傻,笑她自不量力,笑她在推掉闺蜜小聚在宿舍等他的电话,笑她在图书馆前后徘徊期待和他偶遇一起去食堂,笑她明明做完了工作却还不离开办公室只是想要为他分担……

  毕业前夕,同学们大致都有了各奔东西的计划,系里一起吃散伙饭,两个班的班长起了哄、关了灯,让每个人去向自己尊敬的人鞠躬、去拥抱自己喜欢的人,当作无声的告别。思华循着无端肆无忌惮的说笑声摸黑过去,含着一包眼泪从后面抱住了无端。就在那一刻,灯亮了。

  无端震惊地转过身,一看是思华,也怔了一瞬间。

  同学们鼓掌欢呼,仿佛为了思华表白的这一刻等待了很久。

  可是思华不知所措,无端也知道,他的回应至关重要,于是他礼貌地俯身回抱住思华,还亲密地摸了她的头发。

  后来,半推半就、半真半假似的,他们确立了关系,订婚、买房、结婚、备孕,走了寻常夫妻都要走的那些流程。他们在城中最奢华、最高端的酒店工作,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在无端跳槽城东桃源升任餐饮经理以后,思华辞职成为全职主妇,之后,他越来越忙,她也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他对她,也许还不如对自己的秘书那样无话不谈。

  四年前,思华第一次怀宝宝,三个月的时候,无端去集团北京办公室出差,把思华一个人留在家里,出了意外,没能保住胎儿。这个月,他在出席红酒晚宴的时候接到思华流产的消息,这是他们第二次失去宝宝。

  无端盯着病房的天花板,情绪复杂。在选择重生的时候,他觉得他和思华的婚姻还能再抢救一下,没想到一觉醒来一切如故,思华一向温柔软弱,这次居然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看来是离婚无疑了。十几年的感情,终究还是被拦腰砍断。

  他开不了口询问思华的行踪,毕竟思华做了快十年的全职主妇,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总不能打给自己的秘书,问她,“你老板娘人在哪儿?”而且,这些天来,也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起过思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估计,也都知道了吧。

  又修养了一段时间,无端用违反医学常识的速度恢复健康,医院里的人一波一波地来参观,实习生们也成堆地来学习病例,要不是拉不下面子,他自己都想收门票了。

  出院那天,是秘书Helen来接的他,司机老黄等在酒店新买的奔驰旁边,麻利地为他开门,请他上车。

  车子开上了那条熟悉的双向八车道公路,经过他出事故的那个路口,他满心疑惑,老黄知道他住城北啊,怎么直接带他去酒店?没有他酒店要倒闭了吗?出院就上班,还让不让人活?

  Helen见他一脸呆滞,以为老板有车祸留下的心理阴影,赶紧安慰,“别担心,James,你恢复得很好,一点后遗症也没有。业主已经把老黄专门安排给你用了,不用紧张。”

  无端看了看她严谨的表情、完美的五官,没好意思说话。

  Helen又说道,“回去以后,大家想给你接个风,晚上在中餐厅订了包厢,如果你身体吃不消的话,就算了,我帮你定客房送餐就好。”

  他已经被扫地出门,住到酒店里去了?无端咽了口唾沫,终于出声了,“不用麻烦大家,我是出车祸又不是立功,我休息休息吧。”

  “好的,什么时候能够上班了,我再安排。”

  车子出了市区,沿着山中蜿蜒盘桓的公路,回到城东首屈一指的度假酒店,车停在大堂门前,接到Helen微信通知的各部门经理都在门口,礼宾员为他开了门,大家一拥而上,“钱总回来了!”

  无端下了车,也勉强笑着打招呼,“大家好大家好,客气了客气了……”

  大家送他到三号副楼入口,停住了脚步准备目送他上楼回房间。可是无端全然丧失方向,不知道是该向左去豪华湖景套房,还是向右去行政小套房,按他的级别,不知道该住哪个房型比较合理。脑子里飞速回忆了一下各位同事的自用房级别,他暗搓搓地准备向右转。

  “钱总肯定没拿钥匙啊,你去帮他开门。”眼尖的前台经理看出了无端表层的犹豫,猛拍了一下跟在旁边、端着几件快递的礼宾员,“怎么回事,一点眼力也没有!”

  礼宾小哥一脸抱歉,答道,“抱歉抱歉,我去给钱总开门。”然后抬腿跨进了左边的走廊。

  无端讪笑,“客气客气,你别急,我走不快。”然后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Helen拿着经理们准备的礼物跟在他后面,三个人保持着稳定的间距,走到了顶楼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小套房。

  礼宾员开了门把无端让了进去,Helen又喊住了他,“James,我不进来了,你的礼物和快递接一下。”

  无端还没回过神,接过大大小小地一堆盒子,走进了房间。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谁布置的房间?

  门廊右手边是关着门的洗手间,关门是他在家里的习惯,他喜欢把能关的门全关上;

  左边墙上是他的照片墙,在他和思华的房子里,也在玄关的左手边,每一张照片都是他亲自挑选、冲印,工作以来的培训合照、员工、领导大合照、接待过的明星合影都在,角落是大学散伙饭上的合照,他走近仔细端详,一共七个人,和家里那张一样,都是当年团委的好朋友,可是,竟然少了思华,换上了一张他不大记得的面孔;

  往前两步,边桌上有一个金色瓷盘,家里也有,放着他的车钥匙、房卡、名片,还有酒店名牌和品牌徽章,在家里,应该还有思华的一串钥匙和她常备的零钱硬币;

  再往前几步是客厅,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小电器、地毯、台灯、壁画一一呈现在眼前,除了房间结构和家具是酒店标配,其他的一切几乎都是家里的翻版,只是少了思华的书柜、花瓶、靠垫、毛毯、香薰,那些他不喜欢的、被迫买的、带有思华印记的东西,都不在了。

  在家里和思华嬉笑怒骂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他的胃想念着思华精湛的厨艺,他的鼻子和肺想念着思华钟爱的莫氏兰香薰,他的耳朵想念着思华叮叮当当的家务声,和后来讨好一般、恳求一般的说话声,那些记忆几乎已经融入了他每天的衣食住行甚至睡眠里,他的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不需要经过大脑,就自说自话地替他决定了对思华的思念程度。

  他把盒子随意扔在脚下,精疲力尽地跌坐在了他那张熟悉的、心爱的懒人沙发上。呆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喝点酒麻痹一下器官和大脑。迷你吧就在电视柜下面,他弯下脆弱的脊背打开了冰箱门,里面放着小瓶装的烈酒、一些零食,还有烂了的蔬菜和还剩下一半的圣培露。

  思华不会连这些东西也给他搬过来吧?管家也不可能照单全收给他塞进冰箱吧?

  一连串的疑问又蹦了出来,无端来不及思考,拧开了一小瓶伏特加,对瓶灌了下去,又回沙发上放空。园林里的景观灯已经亮起,和清透月色、横斜树影一起渲染出一幅山居人家的画卷。他突然从似梦似醉中醒来,想站起来,却差点被脚边的一堆盒子绊倒。

  好吧,看看拆盒子能不能给我带来一点变态的愉悦感。

  先抽出了几封信件,一份份翻看寄件人,突然他瞪大眼,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李思华,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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