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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神迹(35)


  1

  那日是霜降。

  秦弦永远记得。

  他离开村子的时候,道旁田垄之上,尽覆霜白。

  风自西北而来,滚起漫天尘沙。

  秦弦眯眼,冷风刺得他泪流满面,但双手被枷锁铐着,他想揉揉眼都做不到。

  他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佩刀的差役,都耸着脖子缩在他背脊后头,借他身子,遮挡风沙。

  前行良久,身后只有茫茫一片旷野,再瞧不见村子的影子,那矮个子的差役突然伸手拽了秦弦的衣裳,叫他停下。

  “两位差大哥,有事?”秦弦脸上泪痕已干透了,就是有些干涩,他不停地挤着眼睛,试图缓解一下脸颊上的不适。

  那矮个差役上下打量了秦弦一阵,开口问他:“你杀了人?”

  秦弦叹息一声,摇着头,“我已辩解了一早上,我只是路过,见那人从门内滚出来,便蹲下去看了看他,结果他们就硬赖说我打死了他,揪着不放。”

  矮个差役舔着被北风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点着头。

  “当时路上行人不少,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秦弦说。

  听见这话,两个差役都笑了。

  “两位为何发笑?”

  秦弦不解。

  “那是大户家门口的事儿,”高个差役插话答道,“谁敢找不痛快,替你作证?”

  秦弦满脸茫然,好像听不大懂。

  “你路过的那两扇朱漆大门,是村里大户家的宅门你见着的那个死人,是大户的佃农,还不起田租,女儿已经卖给大户当了丫鬟,还差得老远。今天听说是还租的最后期限,他去求大户再宽限些日子,被活活打死。”

  秦弦目瞪口呆。

  矮个差役突然上前两步,摸出枷锁钥匙,给秦弦开了锁。

  “你这是?”秦弦怔住。

  矮个差役抬头看他,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发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眼神有些黯淡,“还不起大户租钱的人很多,被他打死的也已不少。”

  “你们都知道?”秦弦张了张嘴,他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堵得慌。

  “知道又如何?还能把他给抓起来砍了脑袋不成?”高个差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秦弦一字一顿地道,“要是由着他草菅人命,那王法何在?”

  “王法?”矮个差役苦笑着摇头,“这世道,哪儿有什么王法。今日算是你运气好,遇上的是我们兄弟两个,换了别人,你现在已经在县城县衙堂下跪着了。等县官老爷堂木一拍,就将你扔下大狱,隔日问斩。”

  “可我分明冤枉!”秦弦兀自执着。

  “那又如何?大户的人揪着你说是你打死的那佃户,那就是你打死的。”

  “我只是路过!”秦弦争得脖子通红。

  矮个差役抬起手摆了摆,不愿再与他纠缠。

  “你快走吧,绕着点儿那村子,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秦弦瞪着两个差役看了一阵,只能一拂袖,转身走进了莽莽的风沙中。

  矮个差役抬头看了看天,开口道:“脚下快些,这冷风凄凄的,快要下雨了,说不定我们回城前就要被淋透了。”

  他转身欲走,身后高个差役却忧心忡忡地问了句:“可是哥,你把人放了,我们回去拿什么交差?”

  矮个差役回头看他一眼,“就说路上遇了山贼,人被截了。”

  说着他掏了掏兜,把瘪巴巴的钱袋子往地上一丢。

  “钱也被抢了。”

  柳长街轻轻挪了挪被打开了花的臀,往大牢的角落里靠了靠。

  几拳的距离,他挪完身子,累得满头是汗。

  他低着头微微喘息着。

  算了算日子,今天到时候了。

  等午时一到,就该拉他问斩。

  柳长街怎么也想不到,那日在半路上放了那弱质彬彬书生模样的犯人,回了县衙,他那兄弟竟二话不说向县官老爷告发了他。

  被众兄弟拿下的时候,柳长街是茫然的。

  他被押着跪到县老爷的桌前,一抬头,就见了正和老爷举杯对饮的大户。

  大户掏了一袋赏钱扔给他那兄弟。

  兄弟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毕恭毕敬地接过赏钱,回头给了柳长街一大脚。

  他那兄弟领了赏,拉着众弟兄退了出去。

  柳长街隐约听见兄弟晚上在醉香楼请大伙儿喝酒

  “现在怎么办?人没了。”

  柳长街垂着头,听见大户开口。

  县老爷嘬了一口酒,笑着道:“到时候把头一蒙,只露个脖子,照样往街市口那么一推,咔嚓!谁知道他是不是那人?是不是,这都不重要,反正大伙儿想要看的,只是一颗人头落地罢了。”

  两人笑得开怀,酒杯碰得响亮。

  伏在地上的柳长街,从头凉到了脚。

  这日立冬。

  天阴阴的,有些要落雪的意思了。

  不过街市口依旧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把条道儿围得水泄不通。

  听说今天有砍头看,不少人从城外专门赶了来瞧。

  午时已到。

  街口搭起的高台上,赤膊的刽子手拍开了酒坛子,吞酒吐刀,摘了那蒙头囚犯颈后罪名,扬起了鬼头大刀。

  刽子手大喝出声,砍头的刀凶猛地挥下。

  紧接着,一枝利箭穿空而来,携着巨大的劲力将那刽子手钉在了高台一角的木桩上。

  围着瞧的人群被马匹冲散。

  一伙蒙面的山贼闯进了城。

  他们是来劫法场。

  “就在前头,大户的粮仓,外头有三四十个看护。”

  柳长街倚在土坡后,微微探着身子,给身旁的那人指路。

  他有些恍惚,怎么也不曾料到,那日顺手放过的书生样的斯文男人,竟是伙儿山贼的二当家。

  秦弦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长街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当差的,今晚上的活儿,不用你。”

  柳长街只是摇头,苦笑。

  当夜,落了半夜的雪,地上积雪直没人小腿。

  天明就是小雪。

  头一晚上大户的宅子被烧了,大户人躺在床上,脑袋飞了。

  唯一留下的,是他粮仓,仓门大开。

  村人们奔走相告,家家过节一样欢喜,奔了粮仓和大户的宅院废墟,能搬能拿的,一片砖瓦都没有放过。

  今日大雪。

  日头却很晴朗。

  秦弦和柳长街并马缓行在村外。

  “长街大哥,看那边,大户的粮仓,已经塌了。”秦弦伸手一指。

  柳长街笑着,“他从村民手中夺走的,最终都归了村民。”

  “可惜那些村民的,最后还是要归我。”秦弦微笑。

  柳长街勒了马,沉了脸,盯着秦弦。

  “怎么?”秦弦依旧微笑。

  “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什么。”

  柳长街兀自不放,“你说都要归了你?”

  “我随口一说。”

  “你是山贼!”柳长街提高了声音。

  秦弦眯眼,笑容敛去。

  “我是山贼,可我只抢该抢的人。”

  “村民该抢?”

  “他们不该?”

  柳长街长舒一口气,“我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当日你放了我。”

  “但我是兵。”

  柳长街下马,拔刀。

  他腰间的佩刀不很锋利,贴了层锈。

  远处,村子骚乱起来。有马蹄声。

  柳长街瞪眼。

  秦弦没有下马,“那日他们看着我被大户拿下,没有一个人肯上前说话。”

  他低头瞧了柳长街一眼。

  “他们该抢。”

  柳长街不再看他,转身朝村子奔去。

  秦弦一叹,取了马背上的弓和箭,搭箭开弓,瞄了柳长街后心。

  箭矢锐利,正是那日救下柳长街的那一枝。

  秦弦放了箭。

  惊碎了几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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