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子衿
未时初，鲁九娘和女儿兮雁置办完生活用品便出了城，路上未作停留，而是直接往月泉方向走。母女二人走到林子边界的时候，还在边界的小溪旁看到几片大白鹅的羽毛在水里飘着，那会儿九娘还笑呢，说：哈哈哈这几根毛怎么那么像咱们邻居常鹅的毛啊，被谁薅下来的。
她们没把这点蛛丝马迹当一回事，回到家时，才发现家里大门未锁，可是屋内空无一人。
“花——花——”
“小——花——花——”
鲁九娘温柔地向着外面呼唤天臻的小名，可是叫了老半天，她都没有看到天臻的人影。九娘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变脸似的叫道：“你个小丫头又跑哪里疯玩去了！叫你留下来看家不是叫你自己跑出去逍遥自在的！留给你当午饭的面条包子你也不放好都风干成饼了，一天天净不叫人省心！还不赶紧给老娘回来，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下子，周围更安静了。
九娘觉得有些奇怪，四下瞄了瞄，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家门口的大柳树上。哼哼…今儿回来那么久，这个老叉一声不吭的，可不像他啊……换了平日，这老叉早就开口问好了，现在不说话，莫非是心虚？
好哇，肯定是这个老叉指使小花花带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九娘不做声响地走出门，然后慢条斯理地靠近老柳旁边，趁其不备，抬起腿来猛踢了树干一脚——“嗷！！”这个狡猾的老叉，果然是清醒的！他果然是因为心虚所以不说话吧！
“老实交代，我家小花花上哪里溜达去了？”
“啊，九娘，我——”
“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今天睡着了没有瞧见她的行踪。”
老柳默默咽下了自己的后半句话。
咋了嘛，他为什么不能因为睡着而没留意天臻的去向啊！
“天臻嘛，她……”
“嗯？——”
老柳忍不住身子一颤，惊慌得身上的叶子都掉了几片。完了哦，九娘出门之前千叮万嘱让他安抚好天臻的情绪别让她乱跑，可他和天臻聊天的第一句话就出卖了九娘啊……要命要命，这个事情要是说出来，天臻跑出去可就不是天臻一意孤行的问题啦！
老柳面如木色。
“不过你不说我也晓得。”九娘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了起来，她抬手想扶着树干——孤男寡女好像不太适合。她便默默把手收了回来，轻叹了一口气。“这个傻丫头，是不是找人带她出去了？而且，是到城里去了？”
老柳不敢说话，他只是感慨知女莫若母，更怕这只是九娘坑他说出真话的套路。
但九娘仍旧自说自话。
“这傻丫头啊，就跟……就跟我那老伴一个德行……想当年，我老伴也是这般，认定了某件事情的时候哇，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说起那个人，好像会瞬间触碰到她内心的一处柔软，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老柳听得入神，他很少看见这样的鲁九娘，而对于九娘的那个老伴，他知道的也不多。
只模糊记得，当年九娘拖家带口搬到月泉，闲聊时提起家里人，九娘只淡淡地说自己老伴很早就出了事不在了。那时候九娘的脸上没有丝毫难过的神色，老柳还以为她心里已经淡忘了这件事。
看来没忘啊。
老柳也有些感怀。
情之一字，总是伤人。
—
“为什么这样问，是因为不能这样喊你么？”
在尚府的花园内，天臻还在和三小姐讨论‘小娘子’的问题。常佳丽早不知跑花园哪个角落溜达去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听不懂那二人的谈话，久坐无趣，还不如自己去找点花花草草来看一看，咬一咬。“这个——”三小姐被天臻的这个反问弄懵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当然不能随便喊了，这个称呼……别有含义。你总是这样喊姑娘家吗？”
也许只是因为她年少无知，不知道小娘子代表了什么？三小姐尽量让自己放轻松些，别因为一个女儿家的玩笑话而变得局促紧张。
“不啊，我可没有这样去喊别人。”天臻冲着她摇头，笑道：“我娘亲跟我说过这个称呼代表了什么，还跟我说，只能对一个人这么喊……是这样么？”
这回答把三小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再次击破，她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只好点了点头。这下，三小姐心里的疑团更大，她疑惑的不是眼前这个人为何要喊自己小娘子，而是疑惑她的娘亲为何这般教她呢？
她不是个女儿家么，当娘的那个怎么教自己女儿去……
去调戏小姑娘啊。
“还真的是呀，看来我娘亲没有骗我呢。”天臻毫无防备，仍旧笑嘻嘻的。看来娘亲见多识广，就连人间的习俗也十分了解~下回还是多找娘亲请教一下人间的事，免得见到小娘子时做错了事。她心想。
粗心大意的小鹿精天臻根本察觉不到身边人早已害羞得说不出话，因怕三小姐觉得她莫名其妙，还非得继续在这件事情上解释。“娘亲跟我说，这个称呼是特别的，而且最好是只对一个人这么叫。我猜想，这世间定有不少人会对好些人这样喊，而娘亲希望我不要学他们，所以跟我说只喊一人。嘿嘿，我那天见到你，心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个称呼，所以对你脱口而出……我不是有意的。”
天臻的道歉既奇怪又真诚，让人不忍心责怪。三小姐细细斟酌后也有些赞同，这世间的确有很多人三妻四妾，所谓‘娘子’二字，对不知道多少人喊过了还要标榜自己专情。若一生只对一个人忠诚，的确优秀……嗯？三小姐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太对。“你娘亲，为何要教你对别人喊这个？”
真是奇奇怪怪的伯母。三小姐蹙眉，莫非就是那日健步如飞消失无影的身强力壮少妇？
“倒也不是教我啦，只是我在街上看到别人这样喊，然后我就去问我娘亲，我娘亲就给我解答啦。”
“……那你还挺懵懂的。”
“懵懂是什么意思？”
“不重要。你娘亲既然给你解答了这个词的意思，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这个词不应该由你说出口？”三小姐试探性地看着她。
“嗯？没有呀，为什么不应该由我说？”天臻眨巴着眼睛回望她。
“嗯——”
这个姑娘的每一个问题都好难回答哦。
是她真不懂，还是她心中早有答案所以非常豁达？
“喔！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应该由你喊我小娘子，而不是我喊你呀？”
“噗。”
果然是语出惊人。
我要是也这般喊你，那成何体统？三小姐说她胡闹，小娘子这个称呼可不能这样随便乱用随便乱喊。
“那我不懂欸，你讲得好复杂。你说我不应该喊，然后你也不能喊，那到底谁才有资格喊？我觉得没有问题呀，对我来说，你就是小娘子~而且，我只想对你这么喊，别人么，都不配！”天臻眉毛皱起，一本正经。三小姐拿她没办法，便只好继续耐心和她解释道：“可是别人都说成了亲拜过堂才会这样喊的。我与你不过初识，你这样喊我，可不合规矩哦……”而且也不合礼教。三小姐不敢说这半句，毕竟她还得好好捋捋她娘亲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天臻喔了一声，然后没说话。
三小姐见她沉默，还以为自己说服了她。
不一会儿，天臻开口了。
“那我也可以和你成亲拜堂，然后我喊你小娘子呀~”
三小姐闻言，只是笑。
不知道这个说话奇怪想法奇怪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但她不拘礼数的行为举止着实吸引到了三小姐。在大家礼教之中生活多年，三小姐习惯了循规蹈矩，也习惯了与人相处时恪守礼数，而这个人，自由得像一阵风，就连她出现和消失都是那么突然，好像很不真切，但又确实近在眼前。三小姐忍不住靠近了她一点，想要看清楚她的样貌，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聊了那么久，三小姐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呢。
“我叫天臻。”
“天真？天真可爱的那个天真？”
“不是。”难得，天臻对于自己的名字还是有点了解。她感觉自己描述不出来，便只好拉过三小姐的手，一笔一划地在三小姐的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天臻，这是我娘给我取的。”
“噢，天臻……福祥臻萃的那个臻。”三小姐勾唇一笑，说道：“名字取得真好。”
天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福祥臻萃是什么意思。
“是唐时的一个典故，在一篇文章中有这个词。福祥臻萃，也如同百福齐臻，意思是所有美好的事物以及福瑞之气全部来到。看来，你娘真的很盼望你的到来，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呢。”就是很奇怪，为什么你娘那么文艺的一个人，会教你对姑娘家喊娘子？
天臻也感叹了一下，若有所思。
“那你呢，叫什么？”
她问三小姐。
三小姐眨眨眼，同样在她手心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顿道：“尚，子，衿。”
“子衿……什么意思？”
“有一首诗歌，里面有一句话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娘亲极其喜欢这一篇，故给我取名子衿。意思嘛，说的是相思之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天臻和常佳丽离开后，尚子衿嘴里喃喃，突然一直念叨着诗歌的最后一句话。
也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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