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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


  半夜,被脚痛醒过来,点亮煤油灯一看,脚已经肿的像大猪蹄,郁锋涛没吱声,咬牙硬撑着,他不想吵醒苦难母亲。

  第二天早上,看到儿子走路痛苦的眉头皱成一团,彭淑娟心咚了一声,赶紧叫他把脚给她看看。一瞅,脚肿的和大象腿一般,彭淑娟心疼的酸楚泪水没商量一古脑儿冒了上来。

  顾不上煮早饭,找出老姜,洗净后,叫儿子拿到灶口烘干,彭淑娟自己则匆匆忙忙走出去,前脚刚迈出门槛,她又缩回去。

  彭淑是想去小卖部赊点冰糖,又是个要强妇女,不想遭人白眼被羞辱。——老姜与冰糖混合捣烂炒热敷在扭伤处,可以消肿治伤。

  可能是脚崴了吧,村里其他人忙着收割稻谷,郁锋涛却像一潭死水,没动静,好像他家根本没有种田。

  别人忙着割稻谷,他则好,窝在屋里头像一潭死水,郁锋涛招惹村里幸灾乐祸的人极度不满,有人甚至公然放出话,这一回倒要看看他这个白面书生还会不会假奇特?父亲在世时,他眼睛只看天上,看不到乡亲,一副大狗不吃屎势头。

  ——这不是郁锋涛的错,老天爷赋予他才华、实力,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县一中的人,一个血气方刚青年不虎虎的狂妄一下,那才是猪头,没出息。

  在郁锋涛眼里,闹荒人愚昧无知、庸俗自私,眼光如苋菜籽小已经病入膏肓,他特别仇视高、徐两大姓人欺凌弱小。

  闹荒是一个杂姓村。

  高、徐二姓在村里占了七成,其余的是龚、李、吉、郁。郁姓最小,仅有六、七户人家。但是徐姓同样是外来人,只有高姓才是闹荒村正统姓,村中有他高家祠堂。闹荒村就是高、徐两大姓人天下,其它姓的人没有开口说话的份。

  对闹荒人,彭淑娟心里仅六个字:恐惧,鄙视,防范。

  当外边闲言碎语传进她耳朵里,彭淑娟装聋作哑一声不吭,她不愿跟儿子说,心里默默祈祷儿子早一天从悲痛、郁抑、颓废、迷茫阴影里走出,闯出一片天地,出人头地。

  全村人的稻谷收割的差不多了。

  晌午饭后,洗好碗筷,彭淑娟这个才四十岁却显得六十岁般苍老妇女,肚子塞满的全是辛酸、凄楚、委屈、愤懑、悲苦,走路像是个几天没吃饭的人,脚板虚浮无力,步履蹒跚朝儿子房间走去。

  在踏进门槛霎时间,搜寻目光最后落在床上,彭淑娟吓得不由得往后跌了一步,辛酸泪水又没商量冒了上来:昔日充满活力如若一只蹦蹦跳跳小鸟的儿子,此时此刻如同一具僵尸,黝黑消瘦的脸像雪地里的一块铁皮,眼睛空洞盯着天花板……

  走到儿子身旁在床沿上坐下,粗糙手揪心抚摩儿子的头,未说话,彭淑娟已经眼角噙着酸楚泪,内心底头那种万针锥心的痛苦、愧疚,只有她自个儿清楚。

  克制着,不让酸楚泪水当儿子眼前滚落,偷偷哽咽了一口,彭淑娟无奈唉叹一声,颤抖了几下才吃力张开干瘪嘴唇:

  “锋涛呐,阿妈晓得你心里苦,黄连也没你的心苦呐——”

  “闹荒这个村子天空阴气笼罩,人心被自私、势利、红眼扭曲,村里还有剩下几个人不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阿妈和你阿爸才忍辱负重硬着头皮,咬着牙,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们兄妹三个读书,盼着是你们兄妹有出息,有朝一天跳出闹荒,在外边闯下一片天地,一辈子不再回到这个穷的没了骨架村子。”

  “咳,这都是命呀——”

  “要坚强,儿子,你一定要坚强的像独松山巅峰上那棵松树,迎接暴风雪的残酷现实,在恶劣环境岩石上生长。”

  “人活着有一口气在,天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儿呀,不是阿妈不让你把高中读完,考上大学,是你阿爸走了,阿妈又是一个妇道人家,年纪也大了,只剩下这几十斤的身子,实在是没法子了,眼下家里已欠下三万多钱。”

  ……下边的话被酸楚、内疚吞噬,彭淑娟这是走到了绝境,发出无助的悲鸣。

  片刻间,已经死的心被母亲悲鸣冲撞,一波又一波的委曲从心海涌起,泪水在眼眶滚动后咽回肚里,郁锋涛心存仅有的母亲还会让他继续上学侥幸被碾碎,明白辍学已是铁打事实,家庭担子实实在在压在他这个长子肩上,天地无法改变。

  曾经是卢水县中考状元,就这样辍学,郁锋涛又不甘心去面对这个残酷现实,仍然陷进一种不现实幻想里,幻想奇迹出现,有个好人资助他重返学校,考上大学,跳出闹荒这个鸟不生蛋的愚昧穷山沟,与自己心怡女生周璐璐将来有一天比翼双飞。

  侧过头,模糊视线碰到母亲脸上一刻,心被一把尖刀狠狠戳痛,郁锋涛顿时感到万分恐惧:母亲布满辛酸皱纹的脸苍老、憔悴、枯槁,黑瘦的几乎看不到肉了。

  ——生活,是一把双刃剑。

  母亲走出去那消瘦有点驼身影,郁锋涛心突然一骇,酸楚泪水澎湃汹涌,脊背像是扎进一根刺,却没办法拔出……

  “锋涛,你脚好了没?”昏昏沉沉,幻觉与周璐璐搂抱一团,疯狂亲嘴当儿,耳边骤然响起一个清脆嗓音,郁锋涛还以为是周璐璐叫他,猛地睁开眼一看,失落又惆怅,不是周璐璐,是村里的野蛮女——高玉娇。

  长得不算美,但高玉娇生得清秀,一脸贵人相,十五、六岁已经超越同龄少女,胸口束缚不住没商量凸起两座挺拔、傲人、圆润、高耸山峰,诱惑得男人口水当饭吃,贪婪眼球死死盯在她胸口上。

  因为高玉娇野蛮的像个疯婆子,又力气大,男人对人可望不可及,连她小指头也没人敢碰一下。

  他们也算是一对青梅竹马,两人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是同班同学,但是四年级下学期高玉娇就辍学不读了。

  等到郁锋涛考上高中,高玉娇不仅仅是对他羡慕,少女芳心早已是腊月的萝卜——动心了,他碧如沧海的睿智眼睛不像村里其他臭男人色眯眯盯住她胸口。高玉娇一直对郁锋涛有一种莫名其妙踏实感,只要他在家,她就跑去找他,哪管别人对她说长道短。

  贫穷、落后、愚味闹荒村,人人是迷信精,大大小小忌讳有几千箩筐:谁家有人未过五十岁死了,特别是未婚青壮年,下葬之后,除非迫不得已有紧急事,否则,谁也不愿踏进那个屋里。

  是无知呢,还是有意挑战村里忌讳,高玉娇这个野蛮女不顾全家人恶骂,三天两头往郁锋涛屋里钻。——郁锋涛父亲才四十三岁英年早逝,属于壮年的不正常死亡。

  往床沿上一坐,高玉娇侧身端详如僵尸的郁锋涛,七分同情三分忧心问他怎么还不动手割稻谷?

  情绪失控,呼地坐起,斗红眼的牛一头,郁锋涛疯狂咆哮:“玉娇,你说说,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可以无忧无虑读书,去考大学,我要落难到这个人不人鬼不鬼地步?你说说,你说说,我还有什么心事去割稻谷?”

  这都是命,锋涛。生在闹荒这样一个穷山沟里,命再硬,也拗不过天。高玉娇眼圈泛红,一种控诉地劝了郁锋涛一句。

  顿了一下,忧悒眼睛凝视郁锋涛,高玉娇忧心忡忡,可是郁锋涛这样也不是办法呀,稻谷放在田里烂掉,他们家明年吃什么?

  明年吃什么?郁锋涛又黑又憔悴的脸眨眼间扭曲得像一把麻布,内心的无助、痛苦全写在脸上。高玉娇见他这神情,也陷进前所未有痛苦漩涡中,芳眉紧皱,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猛地抬头,高玉娇咬着嘴唇仇恨、愤怒大骂村里那些人幸灾乐祸,嘲笑、挖苦、讽刺、鄙视、谩骂……他郁锋涛。

  谁也没想到的是,高玉娇心头仇恨、愤怒的大骂,意外引爆郁锋涛心头一座火山,仇恨地一下咬破嘴唇。同吃一口井水乡亲心会毒如蛇蝎,他郁锋涛压根儿不会想到。

  是。眼前他郁锋涛是因为父亲病故,家里欠下一屁股债,不得不辍学,但是他郁锋涛不是山峰上的一棵枯树,他更不是一个屁股天天跟太阳告状、一年到头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的乡巴佬。

  高玉娇离开后,郁锋涛愈想愈气,胸口堵着一团无名火,燃烧他胸膛阵阵灼痛,火得一拳击在床上,张口唾骂:“愚味无味的乡巴佬,你们幸灾乐祸吧,你们落井下石吧,你们嘲笑吧,你们鄙视吧,死不了我也富不了你们这一群蠢猪。”

  随着骂声掷地,赌气地蹦下床,郁锋涛闯出幽暗屋里。——这是他在父亲下葬之后,头一回白天现身在外边晴朗的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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