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过去
佐耶是晚上才到达保须综合医院的。问过柜台的人，她很快就找到了饭田天晴所在的那间隔离室。
在来到这里之前，佐耶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所有的努力都在眼前的这一幕之前瞬间瓦解。
总是笑着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英雄没有了笑容，现在只能奄奄垂绝地躺在病床上，用来续命的氧气罩随着他的微弱呼吸沾上水雾。病服之下的苍白躯体绑满绷带，不难想象他在遇袭时到底受了怎么样的伤。
看到仪器上起伏不大的那条线，佐耶呼吸粗重了几分，不久前才平息下来的心痛和恨意又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
她痛苦地捏住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正突突地跳。眼前是饭田天晴垂死的模样，闭眼是他平时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两个极致的场景交替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久违的暴虐心渐渐充斥了她整个脑袋，像被困在牢笼里的猛兽一样怒吼着要将她撑爆。
佐耶呼出一口热气，习惯性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双手扣着隔离室的玻璃窗边上的窗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见自己双手上的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平时看不见的青色紫色的血丝现在用肉眼也能看见。
不够，这还不够。
她把一只手移到另一只手的臂上，自虐地把不长的指甲陷进肉里。五条血痕在增长，她想杀人的念头也只涨不消，痛楚也阻止不了它的滋长。
到底是谁……他竟然敢……竟然敢。
她紧咬着口腔内壁，把到了嘴边的低吼抑制下去。
不能这样！他不喜欢看到自己这样！
那个人到底是谁。
控制住自己！
我要把他找出来，拆了他的骨，扒了他的皮肉，然后——
佐耶猛然抬头，眼睛碰上病床上那个人暗色的眼。
不知道饭田天晴是察觉到她还是什么，他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转动眼珠，才见到站在窗外的少女。
你来了。
他可能微笑了，因为他的眼睛眯了一些。
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只是让双眼睁开一丝细缝的动作都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就连扯动嘴角的动作他也维持不过两秒。可是他不能露出弱态，至少不能在这个孩子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虚弱。
这是很多年前他给自己定下的决定不是吗？
在他看到那个白发女孩彷徨得找不到自己该走的道途的眼神时就已经发过誓：要成为她的指路人，要成为她的英雄。
于是他忍住身体无力的抽搐，对玻璃窗外的佐耶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虽然被氧气罩挡着，但佐耶看得一清二楚。
“没事的佐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事的佐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医院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仪器在亮灯之下有些炫目阴森，亮得佐耶的双眼有些累和干涩。她紧抿嘴唇，喉头紧绷得痛。
到这里，饭田天晴已经乏得闭上了眼睛，重新陷入昏睡当中。而外面的佐耶抓着胸前的衣料，顺着墙壁滑落到地上。想着施虐的欲望从饭田天晴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潮水一般退了，她现在只觉得浑身都很累，脑袋也在发昏，之前因为激烈的情绪波动而冒出来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着却没有落下。
没事的佐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事的佐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事的佐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年，浑身浴血的他也笑着和自己说了这句话，但是转过身后他对哥哥说……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身下已经是硬邦邦的冷地板，身边已经围住一两个身穿白衣的人。
“医生……”
“……倒了……”
“……救人……”
佐耶任由他人把自己抬上担架，看着白光在自己的视线里晃。
他和哥哥说了什么？
啪一声地，世界停了电。
*
从小，佐耶并不知道自己的心理和道德观和其他人的有些不一样。别人家的小孩子喜欢玩洋娃娃，玩玩具汽车，她反而喜欢到树林里去活捉小动物，带回家里，到处甩在墙上，踩在脚底。
她喜欢观察它们失去呼吸的样子，喜欢体温渐渐变冷的过程，喜欢内脏破裂后流出的液体散发出来的那种，腥臭得让人作呕的味道。
对她来说，这一切都……非常有趣，也令她有种从骨里流露出来的舒爽感。
从懂得走路，手脚开始有力到现在，幼小的她过了三年这样的生活。随着她的个性的觉醒，她的目标从一开始的小甲虫和小蜥蜴逐渐成了猫、狗又或者是兔子。
于是她每一天每一天，都带着冲也冲不走的血气入睡。
直到某一夏日里，这间传统大屋子迎来了两个人。他们是佐耶从未见过的亲生哥哥和他的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就是饭田天晴。
这间在寥无人迹的郊外的大屋子是风泽一家的祖屋，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因为佐耶是白发的缘故，自从她断了奶之后，她就被送到这里来由爷爷奶奶亲自照顾。那个时候，除了爷爷、奶奶、佐耶和另外三个年迈的仆人就没有其他人了。
有外人到访的那一天，佐耶被爷爷嘱咐，不能和外来人说话，要自己到后院去玩。她点头，嗯了一声，一个人到往常的游乐园去。
但她最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带着手里还在挣扎的小东西，绕了路走回祖屋。她悄声走到远处就躲在缘侧的木柱子后打量这两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们正聊得高兴，一个是长得很好看的褐发大哥哥，这个大哥哥长得很像她一年才会看到几次的那位漂亮阿姨，应该是她的那位亲生哥哥。
另一个是……
笑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大哥哥。
第一次见，佐耶很快就喜欢上这种纯粹的笑容。在大屋子里，爷爷的笑容里有内疚的意思，奶奶本就是不爱笑的人，另外三个阿姨叔叔也很少在她的面前笑，而且对她有些惧意。
等等，那个不苟言笑的奶奶笑起来的样子……
就在她想象奶奶笑起来的样子时，笑容很灿烂的大哥哥“哦呀”一声。佐耶看过去，原来是他发现了躲在木柱子后的自己。
大哥哥没察觉到身边好友霎时变得苍白的脸色，站了起来朝那个似是怕生的小妹妹走去。
“你好，你就是佐南的妹妹吧？初次见面，我是……”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小妹妹的头顶，却被友人喝住。
“天晴，别碰那家伙！！”
佐耶听到自己哥哥满是恶意的话，害怕地缩了一下。
饭田天晴怪责地转身看风泽佐南，“什么叫那家伙？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妹妹，但在小孩子的面前别这么大声，看，你不是吓着她了吗？”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佐耶，再靠近时他看见她脚边竟然有一淌血迹！
“血！”他瞪大了眼睛想要上前查看，“佐南，你的妹妹受伤了！我们要赶快送她到……”
风泽佐南厌恶地啧了一声后立马追上来手搭在好友的肩上，阻止他再接近自己的妹妹，“天晴！不用的！那家伙她……”
话说到一半，风泽佐南感觉到手下的身体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才发现……
他的妹妹已经踏出一路的血脚印，撒娇般地扑到饭田天晴的怀里了。
而迎面而来的那股腐臭味让他的胃液瞬间就涌上喉头！
她在这之前都做过了什么才会沾上这么浓的气味！！
风泽佐南立即捂住嘴巴才没当场吐出来，靠近了才看见木柱子后一只躺在血泊中的兔子，想到这几步的血都是源自那里。第一次和这个妹妹见面，他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年幼的她必须和他们分开住，被带到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养大了。
佐耶很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哥哥，她自然地在他浅蓝的衣服上留下两个小小的血掌印，然后抬头，学着他的笑容牵动自己的脸部肌肉，也给他笑了一个。
忽略过空气里的铁锈味和那些微温的液体的话，佐耶这个笑容，其实也挺像样的。
饭田天晴的两只手举着，抱？还是不抱？
眼前的这个小孩子看起来也就和自家弟弟一样大，不抱的话可能会让她觉得自己讨厌她；抱的话，她可能会对自己产生好感，而一想到要和这个浑身充斥着死物腐烂的味道的孩子相处……
来自法治社会的他本能地抗拒起来。
就在饭田天晴和风泽佐南都愣住，不知道怎么反应的时候，这诡异的一幕被一把老人粗哑的声音打断。
“佐耶，过来爷爷这里。”
听到爷爷的声音，佐耶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向站在缘侧另一端的老人缓步走去。
那里，饭田天晴见面容沧桑的老人弯下腰，赤手握住只到自己大腿处的孙女的手，沾上了肉沫也不在意，还从衣襟里掏出手巾，细细为孙女抹走血迹。
一比较起来，他们的反应反倒是有点小题大作了。
爷爷面对着佐耶，口里的话却是对几位旁人说的。
“一路到来，饭田君你肯定累了吧，佐南，带你的朋友到客房去休息。土护，帮饭田君清洗他的衣服。”说到这里，他把脏了的手巾传给身边名叫土护的仆人，牵上佐耶的手，“我们走吧，佐耶？”
佐耶开心地点了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哥哥后就要跟着爷爷走。
身后的风泽佐南立刻弯了腰，遵从他的意思，“我知道了爷爷。”
在这个家里，不是白发的他是不受重视的。这次也是他第一次看见爷爷和妹妹的交流，明明只是温馨的爷孙交流，到他们家里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父亲也是白发……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他不经意间瞄见身旁友人紧握住的拳头。果不出他所料，饭田天晴在那之后就开口对要走了的爷爷说：“这位老爷爷，我有一个问题。”
那口气听着像是在质问他。
爷爷离开的动作不滞，回过头来的只有佐耶。
饭田天晴没在意，继续自己的话，“请问，您真的觉得用这种方法来教育她，是正确的吗？”
那位老人，见到了自己的孙女做了这种事也不斥责她，反而还帮她清理手脚，摆明了就是在放纵她的所作所为。而看那个小妹妹的神情，也不像是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正常，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在这偌大的屋子里，不曾有人告诉她她这么做是错的。
爷爷身穿和服，宽大的衣袖随他的走动而一摆一动，他语调里带着笑意，回饭田天晴说：“谁知道呢……老夫只是明白，强硬压下这孩子的天性，也不会出好结果。”
这就代表你可以放着她不管吗！？
听到这里，饭田天晴咬牙，几乎是吼着朝老爷爷叫过去。
既然你不管，“那！让我来照顾她吧！”
“天晴！”风泽佐南伸手去拉他的手臂，这个多管闲事的蠢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饭田天晴这下清醒了一点，但决意已定。话已出口，他只能咬住后槽牙，低声纠正自己的用词和语气，“请您，让我……”
“有什么不好的。”爷爷完全没有发怒的意思，领着佐耶走出屋檐，浴了一身的阳光后才停下脚步。一直紧随其身后的土护听到他这句话开了口，想是要劝他，却被爷爷一个抬手阻止。
“有什么不好的……”老爷爷又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话，“老夫不懂得要怎么教导这个孩子，只会放任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低头看自己的亲孙女，佐耶又在他脸上见到那种内疚的微笑。
“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属于那种阴暗的地方。”他指的是后院里那一片不见天日的树林。
“饭田，天晴是吧？在你不再用看异类的眼神看老夫的孙女之后再回来吧。那时，老夫就看看你究竟能不能……”
爷爷伸手拂过佐耶被太阳照得发亮的白发，“把这个孩子从那边带回来。”
佐耶下次见到饭田天晴是在同一年的寒假里。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下雪，但天空总是灰蒙蒙地，透不进一丝阳光。他拉着风泽佐南和自己再来到这灰白的大屋来探望佐耶。爷爷传过话下去，这两名少年都能自由进出风泽祖屋，他们一路通顺地找到了在院子鱼池旁的小孩子，那个时候的佐耶正想要把手伸进水里抓鱼。
“哟嚯佐耶酱，还记得我是谁吗？”饭田天晴背着行李上前去拍她的肩膀，把她的注意力转过来。
佐耶被吓了一跳，手没抓好艳红色的鲤鱼，被它逃了。她转过头去看，知道来人是谁之后就高兴地扑到他的怀里去了。
饭田天晴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哈哈，她身上的气味在冬天里也是这么浓的啊……
再看后面跟上来的风泽佐南，他居然反应大得连退了几步，饭田天晴好笑地说：“喂喂，我们两个之间到底谁才是佐耶酱的哥哥啊……”
佐耶则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饭田天晴叹了口气，这次双手毫不抗拒地回抱了佐耶，随便找了个话题来聊。
“佐耶酱个子真高，和我家天哉一样，长大了以后肯定双腿很长，会是很多男生喜欢的类型啊嘿嘿。啊对了，佐耶酱和天哉同岁，以后我也把他带过来和你交朋友！”
佐耶听他说话，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
饭田天晴站起来，领着佐耶进屋，身后跟着一个风泽佐南。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思考过很多事情，也多了许多问题，比如说：为什么白发的风泽都会这样、为什么她的父母都不管她、她平时是怎么生活、怎么上学、有朋友吗、为什么能听懂旁人说话却从来不开口说话……
他有很多未解的疑惑，但没关系，这才不过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在这以后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相处。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事的，佐耶酱，你现在肯定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但我会尽我的全力去帮你的。直到你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那一天为止，请你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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