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碧薇（捉虫）

　　结果沈苾芬主仆三人，就在姚姨娘小院的院门口，遇见了匆匆赶过来的潘瑞全家的。

　　刚刚钱婆子去给潘瑞全家的回禀，潘瑞全家的眼见自己老爷夫人正和和气气地感情正好，哪里值当再因为这个姚姨娘，而坏了他们的心情。少不得要帮着瞒了下来，自个儿再亲自地去跑一趟。

　　正巧儿就在姚姨娘的院里遇见了四小姐，又想起钱婆子回禀的四小姐的那句“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也不由动了怒气，托大行了个半礼，沈苾芬就忙让紫宜扶她起来，口中只“潘妈妈”、“潘姐姐”地叫。潘瑞全家的似笑非笑地束了手道，“四小姐，不是我说您，眼见儿地已经过了十四，翻过年就要十五了，怎地还如此莽撞？那钱婆子虽只是个洒扫婆子，到底是夫人院里的人。长辈院子里的，别说是个奴婢，就是个猫儿狗儿啊，小辈们也得恭敬着呢。您倒是潇洒，指使着那个紫宣一个大耳刮子抽上去，钱婆子那脸现在还肿了一寸多高。这也忒不是个礼了。”沈苾芬知道她是借着钱婆子说自己，不好和她硬碰硬的，忙低了头，连连道错道饶。潘瑞全家的又道，“姑娘既知错，那便好，就回自个儿院里，抄上十遍《女则》与《女训》。紫宣去寻龚妈妈，领二十个手板子。现在夜已深了，姑娘还不快回去？”又喊屋里的春玲，“春玲，给四小姐拿盏灯笼。”春玲在屋里大声应了，便听传来??嗦嗦地四处翻找东西的声音。

　　沈苾芬欲言又止，半晌讨好地问潘瑞全家的，“都是我的不是，倒劳累妈妈又跑了一趟，不如我送妈妈回去？”潘瑞全家的知道儿女都是向着亲娘的，哪怕沈苾芬骂姚姨娘骂得厉害，心里还是疼她的，这话就是为给姚姨娘解围的意思。潘瑞全家的摆摆手，就笑道，“不劳姑娘费心，刚得了老爷的吩咐，要给姚姨娘禁足。我还要进去，嘱咐姚姨娘几句。”沈苾芬没想到姚姨娘今日这一闹会造成这样大的后果，乍听这话，便如遭雷击，脚下一软，就要摔出去。还好有紫宜在身边扶住她，这才没丢了丑。沈苾芬犹豫片刻，稳住心神、牢牢站住，摆出张笑脸想为姚姨娘求情，结果就在这时春玲提了灯笼跑了出来，把灯笼递给紫宣，潘瑞全家的就说，“姑娘还请回吧。”

　　沈苾芬还想说什么，被紫宜半拉半拽地拉扯走了。

　　沈若莹带着两个丫鬟思纹和思绮去到桃夭院的时候，已是夜深。夜色冰凉，藏在树梢、淡白剔透的月亮斜斜洒下簇簇冷漠的月光。清辉如许，浅风微寒，拂在桃夭院前的鹅卵石小路上，只落得粒粒晶莹，透明一般。沈若莹不紧不慢地走着，急得思纹在后面直催她，远远见院前站了两三个人。为首的那个是沈蓁蓁，披着件大红织锦披风、满头青丝随手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也没戴什么别的装饰物，小兔子般活蹦乱跳地在院前走来走去、左顾右盼的。身后安静站着的浅潼提着灯笼，不住地拉她，却始终拉她不住。

　　沈若莹又往前走了几步，沈蓁蓁一回头，也看见了她，忙笑着远远地朝她招手，“好姐姐，你可到了！”然后就听浅潼忙在后面小声地劝阻，“我的小祖宗，都宵禁了，你可小点声吧。”沈蓁蓁忙笑嘻嘻地捂了嘴。

　　快步朝沈若莹跑了过来，直扑到她怀里，伏在她肩上，扬着脸笑问她，“好姐姐，你怎么这会子才来？我可等你好久了。”沈若莹把她从自己身上拉下来，顺手帮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刮了刮她的鼻子道，“我是个慢性子，难道你今日才知？”沈蓁蓁就笑。她又道，“夜里这样冷，你怎么偏又穿得这样单薄？你可是还想大病一场不成？”沈蓁蓁就挽了她的手撒娇道，“好姐姐，我知错了，我再不敢了。”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院里行去。

　　院里墙角的桃树，光秃秃地探出一根枝桠，沈若莹抬眼见了，倒想起一桩事来，“五六月里你给我送去的那几个桃子，可是这树上结的？”说着，拿帕子掩了唇笑，“可惜不甜。”沈蓁蓁却不以为意，大气地一挥手道，“咱家又没人懂这个，只不过是婆子丫鬟顺手浇杯水罢了。要吃甜的，外面庄子里多少没有？只不过是吃它个新鲜罢了。”沈若莹便笑着点头。

　　沈蓁蓁见思纹和思绮一人提了个包裹，便问，“里面装了什么？”又说，“姐姐的东西，我这里都有的，何必装什么？姐姐人来了就行了。”思纹听了，扑哧就笑，沈若莹羞得拿帕子掩了脸道，“不过是拿了几本书……还有些、针线。”沈蓁蓁这才反应过来，沈若莹只怕是把还没绣完的嫁衣也拿过来了，便笑道，“那我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姐姐的嫁衣绣成了什么样！”沈若莹便含羞带恼地啐她，“你这个不知羞的！”沈蓁蓁就拍着巴掌笑起来。

　　回了寝室，浅泽已铺好了被褥，见她们回来，就迎上去帮沈蓁蓁解了衣裳。思绮放下包裹，收拾整理到各处。思纹扶着沈若莹坐到梳妆台前，去了首饰、松了发髻。一番梳洗，沈蓁蓁就拉着沈若莹，两个人肩并肩躺在了床上。

　　浅潼见天已晚了、夜色已深，已经过了亥时，就熄了满屋的火烛，只在床头的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摆了盏铜珐琅太平有象桌灯。烛光低沉，昏昏地透过彩绣樱桃果子银红绉丝纱帐，投下一片蒙蒙绰绰的光影来。

　　两人共枕在一个彩陶猫形枕上，沈蓁蓁用头轻轻碰了碰沈若莹的头。沈若莹已经有些困了，拿帕子遮了脸、半阖了眼昏昏欲睡，见沈蓁蓁还不老实，就拿手轻轻地打她。沈蓁蓁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二姐姐可曾见过二姐夫没有？”沈若莹的睡意霎时无影无踪，一把揭了帕子，转过头去羞得瞪她。沈蓁蓁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又不好意思地把头转了回去，又拿帕子遮了自己的脸。沈蓁蓁再三地问她，她方带着迟疑、低低地说，“他随承恩侯夫人来家相看的时候，也曾隔着屏风，悄悄地见过几眼。他，身材适中，举止斯文，谈吐温和有礼……我想娘亲定不会害我，想来是值得我托付终身。”

　　两人正在床上小声说着，忽听外头有小丫鬟来报，说夫人身边的碧薇姐姐来了。躺在外面美人榻上的浅潼连忙披了外衣起身，请她进来。

　　两人握了手，浅潼见她触手冰凉，就问，“外头这样冷，可有什么事？要劳你亲自跑一趟。”碧薇就笑道，“我来，替夫人传几句话。”浅潼迎她到床头，搬了个红木雕葡萄纹圆凳让她坐下。沈蓁蓁撩开床帐，倚在床柱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瞧。碧薇笑道，“小姐怎么这样看着我？怪渗人的。”沈蓁蓁笑着、摇头晃脑地拿食指指着她，道，“好啊你，我下午才帮过姐姐，你这会子就不认账了不成？原来你是个过河拆桥的。”

　　浅潼倒了杯茶递给碧薇，“暖暖手。”碧薇笑着接了，又道了谢，这才转头对沈蓁蓁道，“好姑娘，我并不敢，姑娘的大恩大德，我都记着呢。那李婆子实在是个刁钻的，我虽挖了个圈套给她，可却是她自己掉进去的。”沈蓁蓁扑哧一笑，顺势躺了下去，把脸贴在枕上，侧着脸看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帮你瞒着。不过我可得好好记着这事儿，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呢。”

　　浅潼和碧薇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小姐又捉弄人了。”一时大家都笑起来。

　　“娘亲让你来做什么？”沈蓁蓁问。碧薇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回道，“夫人说，二小姐也有几年没来长房了，这回来就在这儿多住几日。两位小姐要和和气气的，不要起争执。就是有了矛盾，也要互相包容忍让才是。两位小姐难得同宿，今夜可玩得晚一会儿。可也不要熬得太晚，不然明儿起来是要头痛的。明日放两位小姐一天假，不必去抱厦厅，但后天就得准时上工了。”沈蓁蓁和沈若莹听她叽里呱啦一连串地说完，忙都应是，沈若莹打趣道，“从前只知道碧萍姐姐是婶婶身边的贴心人，竟不知道碧薇姐姐也有这样灵巧的一张嘴。”碧薇听着便笑了，几人又多寒暄了几语，浅潼就送她回去。

　　待她走后，沈若莹问道，“头先你们说的李婆子，是个怎么回事？”沈蓁蓁便解释道，“小厨房的李婆子，是娘亲的乳妈妈的女儿。时常仗着她老子娘的面子，行事嚣张，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碧薇她们指使不动她，就想了个计策，娘亲让小厨房做碗糖蒸酥酪给我，她就让小丫鬟传话时稍加改动，说成‘碧薇姐姐说，让小厨房做碗糖蒸酥酪’。李婆子就会误以为这是碧薇指使人要的了，她就不理会，结果在娘亲面前现了形。”沈蓁蓁说着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件事上她也不算犯了什么错，只是我瞧不上她媚上欺下的那个样子，便索性降她做个副手，把祖母的陪房一个叫高婆子的，提拔了上去。”

　　沈若莹想了想，担忧道，“没想到这个碧薇竟是个这样有心机的，可要告诉婶婶？”沈蓁蓁就笑了，“她们做下人的，哪能没点心机呢？水至清则无鱼呀。我念在她平日里服侍娘亲勤谨周到、细致妥帖，这才帮她隐瞒了这次不说。只是我方才也说了，‘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往后她要是做得好也就罢了，做得不好就即刻抖落出来，把她打发出去。”

　　沈若莹听了点头，把手搭在沈蓁蓁手上，轻轻拍了拍，叹道，“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聪明了。”沈蓁蓁的眼睫毛飘忽，悄悄地藏住眼泪，心下暗道，“前世吃了那么多的亏、受了那么多的苦，若是再不学得聪明些，真是要白白地重新活一遭了。”只是事关前世，这些话只能在心中暗想，不能在口中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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