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何以旧时言
门外应声跑进来一个幼童，前发齐眉，扎着两个小小的鬓角，少量墨发散在肩头，眉眼如墨，圆圆的小脸肤色如雪，笑起来就像是甜软的糕点。
听王氏说，这是卫玠表亲家的孩子，名唤卫崇，小字丑儿，今年约莫也只有八岁，卫灌遇害后，卫玠随卫璪前往封地，因为老宅无人看管，就暂时交给了无所依靠的表亲一家打点，只可惜卫崇父亲前年病逝，留下年幼的丑儿和丁氏女郎，丁氏闺名丁兰，是丁氏家族的嫡女，所以在丈夫去世后，家族长辈几次要接丁氏回家改嫁，都被丁氏回绝了。
“我前几日与丑儿提到你，他便记在了心中，时时念着，这将你盼来，就迫不及待跑了过来。”卫璪站起身走到卫玠面前，将扒在卫玠身上的小家伙抱下来，蹲下身在他鼻尖轻轻一刮，笑道：“你玠哥哥身体不好，丑儿不是之前答应过我，不胡闹的吗？”
“璪哥哥骗丑儿，说玠哥哥早上便会到，如今却让丑儿等了整整一日，哼，丑儿不喜欢璪哥哥了。”
卫璪一愣无奈苦笑着，始终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大骗子了，王氏满眼宠溺的看着地上赌气撒娇的小璧人，笑着说道：“这孩子啊，真是像极了玠儿，若玠儿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定也是这般惹人喜爱”采薇对上王氏的目光，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王氏笑了笑又道：“丑儿，你璪哥哥不曾骗你的，你玠哥哥是因为要给你买饼才误了时辰。”说着从几上取来一块糖饼。
丑儿见糖饼喜滋滋的跑到王氏身边接过糖饼，就算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孩子，采薇也是心生欢喜，而采薇也看得出卫玠甚是喜爱这个孩子，丑儿拿着饼跑到采薇面前，将饼从中间掰开递给采薇，“丑儿喜欢漂亮姐姐，这个饼丑儿要和姐姐一块吃。”
丑儿见采薇迟迟不肯接饼，小嘴嘟的高高，一双大眼睛里依稀有泪花在打转，带着哭腔说道：“姐姐不愿接丑儿的饼，是不是不喜欢丑儿。”
“这……”采薇看着丑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心中不由变得柔软起来，拒绝的话登时说不出口了。
卫玠放下茶盏，看采薇一脸为难的模样，道：“既然是丑儿赏你的，就拿着吧。”
卫玠都已开口，采薇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她接过丑儿手上的饼，温柔的说：“多谢小郎君赏赐。”
还不等采薇把话说完，丑儿立刻欢呼一声扑了上来，一双小手牢牢抱着采薇的腿，用脑袋使劲蹭着，抬起头对采薇甜甜一笑：“丑儿喜欢漂亮姐姐，姐姐日后会经常陪丑儿玩对不对？”
一个卫玠就已经够让采薇费心了，再加上一个丑儿，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
“天气当真是越来越冷了，要再加些衣物才是呢。”采薇将手放在嘴边吹了吹气，看着被冻红的手，“如果古代也能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就好了。”
采薇将手上的水在身上随意擦了擦，端起盛满衣物的木盆走到晾晒衣物的后院，拿起一件长衫，用力一甩，无数混合着皂夹清香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
麻利的晾好衣物，端着空空的木盆走过卫玠的书房时，采薇习惯性的偏头望去，透过梨花窗，她看到一个人正端坐在案前执笔疾书，她放慢了脚步，静静站在窗前。
卫璪怎么会在这里？
采薇探着脑袋，四下看了看，都不曾寻到卫玠的身影。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采薇却发现卫璪写字的神情极为专注，眉梢时而蹙起，时而舒展，欲下笔却又在笔尖触碰到竹简的时候停了下来，浓密的睫毛半敛住了漆黑的眼瞳，梨花窗上透入光亮打在他执笔的手上。
不知何时，太阳被乌云遮蔽，天空渐渐有纯白的雪花飘落，卫璪放下笔，抬头却恰好看到窗外久站的采薇，或许是不曾想到会遇到采薇，卫璪愣了片刻，随即对采薇说：“外面冷，久站对身体不好，不妨先进来暖暖，仲宝也恰好有事想要问女郎。”
采薇意识到卫璪口中的事，或许是与朝廷有关的事情，虽然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但采薇还是放下了木盆，慢慢走进屋对卫璪施礼。
“坐吧。”卫璪用手抚了抚衣袖。
采薇恭敬的坐到蒲团上，眉眼低垂缓缓开口：“不知郡公有何指教？”
卫璪低声笑了笑，望着对面的采薇，“女郎可是气仲宝，私自调查女郎身份？”
自从上回送卫璪小手炉后，采薇就一直刻意避开卫璪，卫璪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是因为当日，自己亲口揭穿了她的身份，所以她赌气不愿理会于他。
采薇抬起头，对上卫璪的目光坦然清明，“郡公为何会如此想，阿玉从未责怪过郡公啊。”扬起满不在乎的笑容，缓缓说道：“郡公几次三番的帮助于阿玉，此等大恩阿玉都难以为报，暗查身世又算的了什么呢？”
“卫郎君从前，也曾调查过阿玉，若是都要生气的话，怎么算，阿玉都应该先气卫郎君才是啊。”
听采薇一言，卫璪笑着摇摇头道：“女郎是豁达之人，倒是在下心胸狭窄了。”卫璪的神情放松了片刻，却又变得凝重起来，“卫璪听闻女郎虽是女儿，却素有贤名，心思剔透如冰雪，不知可否为在下解答心中疑惑，替在下指点一二？”
采薇心头一紧，手慢慢在袖下合拢，低了低身子，谦虚回答：“郡公谬赞，阿玉才疏学浅，实不敢当。”卫璪口中心思剔透如冰雪的人是山清玉不是她，“恐阿玉难以帮到郡公。”
卫璪笑了笑，将竹册卷起递给采薇，“女郎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又怎知自己才疏学浅，帮不到在下呢？”拿着竹册的手抬了抬，“女郎这是要在下一直这般等着女郎吗？”
“阿玉不敢。”采薇一惊，才发觉自己的失礼，连忙直起身子，伸出双手恭敬的从卫璪手中接过竹册，一点点展开。
当看到前三个字时，采薇神情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啪”的一声将竹册合上，竹片与竹片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平静，带来一丝紧张的气氛，采薇的眼中写满了惶恐，沉默了半晌说道：“郡公是想上书朝廷？”
“是，不过我还有些顾虑，从而想问问女郎的意思。”卫璪亦是收起了方才谦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朝廷早在秋天时，就令骁骑将军来过府上，女郎应该知道。”
“诏书将在不日便会从吏部发出，此刻陛下打算招募的皆是朝中元老的后人，我也位列其中，如果不去，便是大不敬。”卫璪垂下眼眸，“当真是圣意难测啊。”
虽然不问政事但朝中的大致情况，卫璪也十分清楚，自惠帝登基以来，贾后时时都有废除太子之意，如今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却在此时大量加设太子舍人，还是晋开国以来功臣之后，这不得不让卫璪联想起祖父遇害的事。
采薇摇摇头，看着卫璪说道：“郡公大人，如今整个卫府，所能依靠的人只有您了，所以无论如何您都不可出任何意外。”
“我知道。”卫璪手抚摸着砚台的边缘，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上书想尽可能的推却。
“阿玉觉得此书不妥。”采薇将竹册放回卫璪面前轻声说。
“何处不妥？”
“郡公大人辞官不受，皆是为了夫人与郎君，自是至情至孝，但若换一种方式来理解，站在君王的立场上，郡公所言“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这句话，又可能会想到什么？”
卫璪沉思了片刻，脱口而出，“士族自古狂傲，难以受自己掌控。”此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卫璪竟然都有些难以置信。
他先前一直想着如何寻一个契机，能摆脱朝廷的征辟，躲避贾后，可没想到自己却在无意中差些走入了陷阱。
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本是现状，可若在天子听来，却像是在告诉天子，十年前卫瓘被害，虽然朝廷为其平反，赐于高爵百般安抚，但卫璪心中的怨怼之情却不曾因此而消减。
所谓的尽孝道，就成了推脱不受，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举。
“当今陛下昏聩无能，太子若被废，朝中必定人心涣散，若贾氏夺权，定会招致诸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乘机起兵，届时郡公则会出于被动，不如先观察局势在借势而动。”采薇直起身微微一礼，“至于这上书信，阿玉认为郡公可找乐令为您解惑，毕竟乐令之女与郎君尚有婚约，想来这忙，他不会不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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