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无关风与月
夜已过半，漆黑如墨的苍穹之上，一弯明月宛如钩，伴着繁星点点。
清冷的光辉间，一个娉婷的身影徐徐而行，在院中停下脚步，注视着屋内的昏黄烛火从纸窗中映出，照的原本冰凉的砖瓦也同样染上一抹温暖的昏黄。
此时她的脸上才浮现出同样温暖的笑颜，不再独立院中，抬步向那烛光而去，抬起手，片刻犹豫，片刻迟疑，还是选择了轻轻扣动门扉。
屋内长案上，烛火闪烁跳跃，伴随着香炉内缕缕青色腾升，消散在空气里，舒和清雅的熏香气味萦绕在身侧，令此时席地而坐的卫玠，也染上了些许困意，他缓缓将帛书一点点卷起，动了动，待找到一个还算舒适的位置，便斜靠在案上，看着眼前的香炉。
不知是否是时常忧思所致，卫玠常常彻夜无眠，又或者眠而多梦，情况好些一夜最多能安稳睡上一两个时辰，如此对身体损伤也是极大的，所以此次卫夫人特地找到城中最顶尖的制香人，特地制成这独特的香料，令起每晚都必须在屋内燃香。
卫玠本不喜香料，但奈何父母之命却是不可违。
烛光照在他羊脂凝玉般的肌肤上，使得原本柔和的轮廓渡上温暖细腻的色泽，半透未透，浓密的睫毛在如玉的细腻肌肤上投下影子，敛尽秋水的柔情。
门外一阵扣门声，赶走了好不容易才滋生出的睡意，这么晚，会是谁前来，卫玠睁开眼，虽然心底有好奇被勾起，但这深夜探访本就是无礼之举，卫玠自是不愿理睬。
“公子，您已入睡了吗？”
檐下女子未得到任何回应，一点点收回手，只轻声说一句，“搅扰了。”
正当她转身之际，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卫玠微楞，“可有什么事？”
眼前人慢慢低眉摇头，“并没有什么打紧事。”
小雨将歇，这夜晚凉的刺骨，卫玠了解阿容的性子，若非反复思量后，她绝不会贸然来敲他的房门。
“先进来。”
“诺。”
就在阿容福身行礼之际，卫玠已走回了席间，阿容亦随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坐一立，半盏茶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卫玠神情平静柔和，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澄澈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阿容，漆黑渐渐沉入眼底，淡然说道：“算算日子，应是今日离开，这个时辰来，是特意来与我道别？”
自大进屋以后，阿容一直低着头，不曾看过卫玠一眼，就算是此刻卫玠出声询问，她也只是深深呼吸几次，从容的下身行以跪拜之礼，说道：“从前到今时今日，受公子多年栽培，阿容心中甚是感激，如今阿容即将离开沐清园，此恩此德，至死不忘。”
至死不忘，卫玠平静地看着眼前伏地不起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却没有相扶，“你我已经不再是主仆，你也不必对我行此大礼，起来吧。”
“我已吩咐过，等你离开时，去找一趟卫来福，他自然会明了该如何做，也算是尽你我一场主仆之宜。”说罢只剩轻轻的叹息。
卫玠话已至此，阿容也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不再纠缠站起身，第一次鼓足了勇气，真正对上那双澄澈如水晶的眼睛，才知，她竟然到今日才算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即便是如此，她也觉得满足了。
阿容从袖中拿出一枚白色玉佩，伸向卫玠，微微一笑，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这是阿容唯一可以送给公子的东西，还望您能收下它。”
卫玠看着阿容手中的玉佩，陷入沉思，但最终还是微笑着从她的手中接过了玉佩，细细打量起来。
低眉含笑阿容绛唇轻启道：“阿容即将离开，惟愿这玉佩能替阿容日日陪伴在公子身侧，保佑公子一世安好，福寿双全。”
对于卫玠会收下自己的玉佩，阿容极惊讶又欢喜，她心悦卫玠不假，但绝非是妄想得到卫玠任何回应，阿容明白，他是令人仰慕的风雅名士，而她不过是士族眼中最低贱的流民。
卫玠心思从不止七窍玲珑那么简单，如何又会看不穿她的这点小心思，看破而不说破，是他的修养，是他的风度，而若阿容真的聪明就不会轻易挑破，但今夜若是不说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吧。
一年前，有一个叫东乡的地方，遭逢旱灾，为了活命，乡中人举族迁移，使得大量流民涌入兰陵郡。
而阿容便是当初幸存下来的流民。
对于过去阿容不曾有丝毫遗忘，若当初不是卫玠出手制止，她早已被歹人捉去，成为供人玩耍的风尘女子。
即便时过境迁，阿容仍然记得那车帘被挑起的瞬间，天地尽失颜色，她偏头，却是不敢直视，因为那车中人实在过于耀眼。
阿容看眼窗外的天色，发现时间差不多了，便微笑着向后退了几步，在距离卫玠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又是深深一礼。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是方才的痴缠与不舍。
“阿容拜别公子。”
阿容很明白，就此一别，或许这一生就再也无缘相见。
她与卫玠之间的感情是神圣的也是美好的，干净透明，宛如一个晶莹的水晶，坚固的将世间情与爱的杂质抵挡在外。
阿容踏着月色来，亦踏着月色离去，只是如今苍穹已不再漆黑，那东方泛出的一线白色，告诉她晨晓已经到来，昨日都会沉于夜色，亦永远不能回头，唯有一步步向前。
就在阿容走出沐清园的那一刻，悠扬的笛声在身后竹林间响起，悠悠曲折，原本清越的笛声，此刻却又是那样迂回悠长，带着别人难以察觉的忧伤。
阿容知道这世间唯有他才能吹奏出如此曲调，令闻着皆悲矣。
阿容回身，看着那繁茂的青竹，欣慰的一笑，“谢谢。”
她不是那个可以与卫玠携手一生，齐头并进之人，也不是那个可以让卫玠此生契阔，誓死挚爱之人。但这一刻她知道，她用忠诚，换来一个有她的曾经，足够了。
此情无关风与月，惟愿君心亦如初。
也许就连卫玠都不会知道，此时采薇正抱膝坐在主屋的屋顶上，身边陪着她的还有，卫玠的贴身护卫楚昭。
不应该算是陪，因为楚昭的职责就是保护卫玠的安全，因此他每时每刻都会跟在卫玠身边，在卫玠回屋休息后，便会待在屋顶上，好在卫玠需要他时，做到随叫随到，二十四小时贴心服务。
采薇很好奇，楚昭难不成真的成天待在屋顶。所幸今日采薇没有什么睡意，在园中里转来转去也是无聊，便找到了楚昭。
真正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轻功，这可比演员吊威亚在天上飞来飞去，真实刺激的多。
“阿容是兰陵萧氏的庶出旁支，因家父违背族规，而被除名。”楚昭神情淡漠，目光停留在卫玠身上看不出情绪。
被家族从卷宗上除名，无论是对本人还是家族都是莫大的耻辱，如果采薇没记错的话，阿容姓肖，单名一个容字，肖与萧同音。
怕是到现在阿容也不知道，自己原本也出生于士族，就是这样一个原本不该让人知晓的秘密，身为卫玠护卫的楚昭却是很清楚。
并且，采薇觉得楚昭知道的事，远远要超出自己的想象，那么他还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呢。”采薇漫不经心的说着，可其实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楚昭向采薇的身边靠了靠，冷峻的脸容贴近采薇，一点点挑战着她的承受底线，采薇只感觉周身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采薇平静的看着楚昭，手慢慢攥成拳，如果楚昭敢对自己不利，她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我的确知道的很多，这沐清园里每一个人我都很清楚，包括你。”
楚昭语气平淡的听不出任何问题，可是为什么采薇从他说话的神情中看到了威胁。
难道是她直觉出了错？
采薇漫不经心的笑着，扬扬眉说道：“你调查我？你都知道什么？”
楚昭终于有了反应，他不再只顾着林间的白衣少年，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采薇身上，“我知道，你是谁，究竟是什么身份。”
采薇愣住，随即低低笑着，越笑越大声。楚昭略带恼意的瞪着采薇，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有那么好笑，他明明一直都很认真。
“你在笑些什么？”楚昭阴沉着脸，声音暗哑。
楚昭越来越气，相反不仅没能吓住采薇，更是激的她笑到不能自已。
采薇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笑些什么，可就是感觉很好笑，很想笑。
她抬袖抹去眼角的泪水，忽的站起了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楚昭，轻蔑一笑之，“你知道我是谁？就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你如何能知？还有身份，你又怎么确定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的？”
再说知道又能如此，难不成还能发现她是穿越过来的鬼魂，就算是如此，又怎样，只要她抵死不承认，他能拿采薇怎样，难不成要将她的脑子打开来检查吗？
楚昭看着采薇的眼睛，剑眉微蹙问道：“你不怕？”
采薇轻轻一笑，望着楚昭道：“怕，我为何要怕？”
楚昭严肃且认真的注视着采薇，说道：“我知你是谁，但在没有确定之前，我不会贸然告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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