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还满意吗
我的极其不自然不出两秒便落入了他的眼中，他怔了下，突然就又笑了，嘴唇微勾着。然后重新低俯下头，又轻轻、轻轻地咬了一口面包，那个我咬过的面包，接着咬着吸管吸了口牛奶，那瓶我喝过的牛奶……
全程眼睛直勾勾含笑锁着我。
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同学，你这么嚣张，混哪条道上的你？没记错的话，昨天开学典礼上，那个疯狂往台下扔砸青春火热正能量的昂扬少年是你没错吧？是吧？
我咬着唇，拼命堵住口中呼之欲出的咒骂，眼睛却仍不争气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有些不敢直视他。
好吧，我承认——我脸红透了。
“同学，方便留个电话吗？”后头他的声音带着某种笑意。非常之欠扁。
“不方便！”恨恨扔下一句，我已转身疾步向前，转过去的瞬间，瞥到学校超市大敞开的门。
上午正式排座位，与学生初次交手，班主任表现出较为亲和的一面，小大个依次往后排，并不十分严格，有要好的想要坐一起的都可以通融。
经过两天的相处，不少同学都有了各自相熟的朋友。我没有。我性格本就不讨喜，加上女生间的那点敏感的小心思，自我发现自己的相貌越来越出挑起就更是习惯了我行我素、谁也不甩，于是最后很顺理成章地与另一独来独往的人做了同桌——就是那个奋笔疾书的女生。
如果说我的无友论带着某种不甘落下风的清高，那么这个女生是真正的境界高到不屑于有朋友。她叫李佳淇，只学习，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所有的时间都在学习。当然，是不是吃饭时还在默背单词册，睡觉做梦还在把玩那些质量忽略不计的物理小球，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至少在我看到她的全部时间里，她都是奋笔疾书状态的。她不屑于有朋友，因为朋友会浪费她的时间。
合上最后一页手中的三毛，我心头聚满了万千，抑制不住的要流泻出来，有一瞬我甚至有开口打扰同桌的冲动，不过转念又自觉可笑。转头望向窗外，楼群里火红的太阳渐渐落下，而我就那么目光久久不离地盯着它沉沦，一寸一寸，好像对三毛的悲凉、遗憾和向往，全都隐在天边那一缕缕霞光里……
＊＊
“其实我觉得你不适合看三毛。”
“我什么样？适合看谁？”我强忍着不将嗤之以鼻过份明显地写在脸上，心里只想快速结束这顿晚餐。
下午放学我正对着夕阳伤春悲秋，他大喇喇来我桌前找我时，已有不少同学侧目。
“我的早餐午餐都被你吃了，晚餐总该请我吧？”他当时一脸严肃认真。
我内心义愤填膺，却在不小心瞄到他借我的书时，生生忍了。加上当时四下同学的目光，我决定速战速决。
这会儿食堂还未到饭点，待会人多起来，免不了有同班同学，又是一阵目光刺穿。虽然我从来不屑于理会别人，可他不是全班第一嘛，树大招风。在学霸说了算的校园里，我可不想被女同学们泼硫酸。
不过第一名同学好似并未读懂我不耐，或者解读了选择不予理会？总之，他居然还煞有介事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才答：
“你人很简单，活得却很重，既骄傲又自卑。”
你有没有被某句话击中过？
我有。就是他上面的这句话。收敛了所有表情，我微微发怔地看着他。这还是我第一次专注认真地看他——没有这个年纪的大男孩通常会有的青春痘，一张脸白净无比，脸上时常挂着笑，眼睛明亮而灵活。平心而论，他是帅的。不是少年那种单薄的帅气，是气质温润的帅，让人安心温暖的帅。
可，全是假象。
开学两天来他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他温和不刺激的表皮下窝藏着一颗嚣张的心。一颗比我还嚣张的心！
由怔然回神，我还来不及撇嘴不忿，就发现对面的人也正一动不动盯着我，双手环胸，下巴微微抬高，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在大方地接受我的审视。
“对你的观察结果还满意吗？”他问。
“……”
他神色自如到有些放肆的态度，令我很想翻白眼，掩饰地摸过水来喝，凉凉地吐出又一次无聊的反唇讽刺：
“某两个角度不辣眼睛而已。”
他不以为意，姿势依旧从容，嘴角甚至笑意更浓：“你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你。”
我听到自己深吸一口气的声音，赏脸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嗤了一声：“自以为是！”
我的言不由衷、招架无力就这么挫败地落入他的眼中，换来他动人的朗笑声，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毫不设防地探出头，明亮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虽然嚣张，但他真的很爱笑。而且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望着那眩人的白牙，我问：
“那三毛呢？”
好，就给你一次发挥的机会。我记得他借我的那本《五月花》不是崭新的，是被翻看过的。
他说三毛身上有一股子让人又恼火又疼惜的任性和偏执，我身上也有；前半句我深以为然，后半句我不以为意。
他说三毛有好奇心、有爱心，热爱自由，常常是欢乐的，也总是悲从中来。
他说三毛的人生洒脱不羁，却也悲凉难去，浓浓的宿命味道。
虽然他后来也没能告诉我三毛的那条灵异项链是否确有其事，没能纾解我对三毛终结生命方式的凄然，更丝毫没能动摇我追寻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寻找远方。但，我记住了这个下午。
这个下午，我和他不止谈了三毛，还谈了郭敬明、周杰伦，甚至还谈了他面前的那盘土豆炖牛肉好不好吃。
他嚼嚼复嚼嚼，说，不好吃，牛肉像假的。
这个下午，我在他纯黑的眸子中看到安静的我，凝神的我，释然的我。有那么一瞬，一个奇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家伙要是女生就好了……
夕阳透过窗子，温柔地铺洒过来，我看到他身后自己被拉长的剪影，一袭长发直垂而下，风吹，又轻轻扬起。
“所以我觉得你适合看毕淑敏。”末了，他说。
“改天找她的书来看。”我还在遐思里，漫应着。
“我那儿有。”他立刻道。
我缓缓转眸回望他，他表情平静无波，只是耳朵被一缕光透射，微微泛红。
我在正数第三排，他在倒数第一排，也就是正数第七排，我们之间有个过道，他在我斜后方。
这是我们原本的座位分布。
可第二天，他又大喇喇地站在我的第三排座位前，巨大的阴影整个笼罩了我。
他个子很高，站在教室前排很惹眼，而他又从来都毫不避讳。不同于昨天的闲适懒散，今天他单手插兜，头微微低俯，一双黑眸定定锁着我，而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脊上的无数双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教室里的声音都渐渐低了。
头顶上的他背着光，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诡异的静谧，只沉静地凝视着我，沉静地将一本毕淑敏散文集推到我面前。我静静盯着那双黑眸，轻推回去：“我更想看张爱玲。”
“有。”他答得很快。
“川端康成呢？”
“有。”同样没有一秒迟疑。
“简祯？”
“有。”
我叹口气，轻轻按了按眉心，抬头问：“你家开图书馆？”
“很接近，我妈在图书馆工作。”他语气沉静淡定。
十秒的两两静默后，我听到自己说：“同学，方便留个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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