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谈话

日光式微，赤橘色烟霞铺满了天际。

        太子府，惜墨轩。

        绕开雕夔龙纹插屏，入目便是满眼陈列整齐的书籍画卷，宽大的梨木雕螭案几架后，封逸辰顾自敛袖持笔，神清专注地撰毫书在宣纸上，挥毫洒墨。

        男人此刻换了一件清爽月白穿枝莲金锦夏袍，玉冠摘下，墨色长发悉数以一根金镶紫玉发簪挽起，清爽雅致的扮相敛去了前一时盛气凌人，言念君子，皎然风姿无双。

        临摹空档，男人才启薄唇，随口安置府内新增人员。

        “魏国公嫡女魏青蕊，莫太尉长孙女莫兰，国舅独女凌悦然，这三人赐予良媛位，封号对应淑，徳，懿。剩余四名贵女一并赐位奉仪，就这样。”

        音落，本就掉针有声的房间又寂下一度。众侍仆屏着气，不敢有多言，心里却生了错愕。

        书潼老练持重，合时上前顶替案前伺候笔墨之人，躬身研墨，斟酌劝慰，“殿下，各位新来的主子乃圣上亲赐，类似奉仪这样的位分，殿下觉得是否低了些？”

        其实不止奉仪，良媛之位于前三名世家族女而言确也不高。怎样也是明崇帝御选所赐，就算不在其中挑拟一名太子妃人选，类似二三等侧妃良娣这些位分，于她们而言实确也堪堪胜任。

        封逸辰笔锋却不曾有丝毫停顿，眼皮也未抬，“既已给了孤，怎样安排便只由孤决定。”

        话中含义，就算是明崇帝亲自过问也再左右不了太子的决定。管家及待命婆子立时有眼色得令请退，人群鱼贯而出后，被勒令待命一旁的阑珊终于等到了她的插话时机。

        上前几步，想也未想，阑珊站定在近乎与封逸辰同一水平线位置之上，男人颀长的身姿令她不得不高扬首。不敢多耽太子时间，阑珊开门见山向人表述，“殿下，今日午时小人回房，发现房内被翻的一塌糊涂。小人猜测绝大机率会是昨晚有贼人光顾，并且依小人所见，那贼子定与小人幕后主使者难脱干系。”

        封逸辰用功时甚不喜有人打扰，因此此时书房内仅余三人。在侧一边研墨的书潼手有轻顿，双眼上下剐扫着阑珊这个不懂规矩的另类。

        见到殿下不参不拜，未有请示就径直跃到殿下身前急切言表自己的琐事。别说主子贵为太子，就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以阑珊这套粗莽无理的叙事流程，绝对够他失掉半条命。

        腹诽归腹诽，书潼并未出声呵责，因为专心临摹的殿下并未表现出不快，好似对此见怪不怪，还徐徐接下了那小子的话头。

        描完龘字一点勾，封逸辰以绢布拭手，眇阑珊一眼，男人一摆衣角坐回高背椅，悠然发问三连，“依你所言，既然物品被翻，你可曾发现有少些什么？若果真昨晚有异，你可曾到门禁处察问是否有可疑人员出入？如果确是那些乱臣贼子寻你，你不继续待在学堂诱人上钩，反而光明正大追到孤府上，是想要打草惊蛇？”

        封逸辰几个不咸不淡的问话直切要害，有一瞬间把阑珊堵得哑口无言。因为她遽然意识到，自己来之前的确大意了，既没有查看物品丢失情况也没有找机会将异况上报给学院。最重要一点，假若真是那些心有不轨者潜屋找她，那么自己前脚才发觉异常，后脚就着急忙慌的寻着太子跑，这种不打自招的行为很难不使那些人起疑自己已经叛变了。如此一来，她本就摇摇欲堕的处境岂不是更加雪上覆霜。

        短短须臾，阑珊思绪已天人交战了多个回合。不过心里虽已知罪孽深重，当下，阑珊可是一点不想留给太子一个蠢笨至极的初印象。

        眸光流转间，阑珊机灵古怪的大脑愣是给她的欠妥行径找到了番自圆其说的歪理解释。

        “殿下，您提出的这些问题小人都有考虑过。不过小人感觉，以我们皇家学院严格的看管守备，寻常一些贼人绝对不可能做到来去无声响在学院军眼皮底下偷拿作乱，况且时间点又发生的这般巧合。综合考虑，十有八九会是那名操控小人的幕后黑手所为。是以，为了保护现场小人才没有进行物品的翻找，至于第一时间来寻殿下，”

        小小换气间隙阑珊停一晌，目看太子神色始终淡然温和，好看的眉眼也做平展状没有涓滴愠恼的痕迹，阑珊才放下心接着阐述，“小人一方面是想快些把情况告知殿下，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在，作戏。”

        “作戏？”

        男人凉薄的唇抹出一抹淡笑，眉尖向上稍挑高，似有兴趣一听，“你在做什么戏？”

        太子和悦的问话与那抹浅薄却令人心晃的笑容，无疑是对阑珊最好的鼓励。

        眼皮稍抬，阑珊便与正坐的男人平视，堪堪对上了封逸辰那双挑弯的眸眼，里面渲透明亮，像空山的水潭。忽闪了几下睫，阑珊杏眸不由随之勾成弯月状，“小人此举乃障眼法反间计。双面间谍此主意殿下可以想出，那些人估计也会有此意，若他们见小人对您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的模样，时间长了，就会误以为小人已取得殿下信任。到时，那些人肯定会给小人颁布些其他见不得光的指令，由此，殿下便可以将计就计反顺着小人这根微不足道的藤摸出一颗颗隐在暗处的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至找准时机将他们一举拿下。”

        阑珊这一出声情并茂多种修辞手法叠加的“演讲”，封逸辰自然听懂了，不止于此，男人还轻松接收到了阑珊的主旨思想。

        但很可惜，封逸辰并没打算如阑珊所愿让人搬离学院入住到太子府，更别提长久留他在身边。

        经过之前与欧阳星沉只言数语的对话，关于阑珊的身份及人背后那个不见光组织，封逸辰已有了大体猜测，且能度出八成把握，阑珊与欧阳星沉关系匪浅。

        思及欧阳星沉，封逸辰脸色一雪，微扬的眉眼也瞬间落下去。

        他身边有这样一个摇摆不定的已足够自己容忍度，全然没必要再来一名一问三不知的糊涂蛋。

        情况既已有变，这家伙以后是生是死，全凭他自己造化。

        阑珊眼见太子前一时还和颜悦色的，颇有倾听意，下一瞬，人脸上的三分浅笑便已尽敛，俊容也变得疏淡。心跟着紧张性一缩，阑珊月牙眸维持着笑模样，不解求教，“殿下，小人说错什么了吗？”

        心绪揽回，封逸辰斜斜一去视线，睇眄着阑珊，斯须，男人似笑非笑反唇相问，“你好像，一点不怕孤？”

        外间正值暮色冥冥，薄暖光辉通过雕花窗牗过滤，漫斜洒而下。近前，太子清越无双的眉眼浸在淡晕的暮光里，竟是完美中和了他自带的主角光芒。隐去了那层神袛下凡感的光晕陪衬，封逸辰此刻反带给阑珊一种更加具像，更深一层的视觉力冲击。

        也因此，第一次无需眯眼，阑珊就能够真真实实看清男人遍在每一处的细微精致。尤其太子一双眸子，深亮如沉沉的潇湘海雾，看久了会让人像是醉了酒。阑珊脑袋变得略微晕乎，心里话理所当然说出口，“不怕，因为殿下是好人。”

        封逸辰嘴角微提，却是又笑了。但这种笑让人辨不出他是因为赞赏而笑，还是纯粹看不惯别人的莽蠢，憋不住想要发笑。

        以指击着扶手，男人似有意刨根问底，“可你又作何肯定，孤是好人？”

        要说这个问题，于阑珊来可讲就太简单了。不论别的，泰山压顶一条：大绿江不让写男女主三观不正，充当反派人物的小说。

        可这一理由阑珊又没办法说，脑袋急转弯，阑珊想出一个非常之肤浅夸泛，却让他人根本无法争辩的理由。

        “俗语言，相由心生，殿下您生的这般俊朗昳丽，心自然极好。”

        音落，男人的眼眉彻底被笑意渲满。那样的脸配上那般开怀的笑，幸好稍纵即逝，不然多看几眼真真要人命。

        脑袋好像又有些飘忽阑珊忙垂眼盯着脚尖清醒，后来，她听到自头项上传来太子清醇的音线，吩咐着旁人道，“交代下去，派个暗卫给他，要寸步不离盯着。”

        领命退走，踏出房门，阑珊心内安定了多半。

        虽然太子用的是“盯”，这一多少不信任词汇。但怎样也是寸步不离，不就相当于她多了一贴身保镖嘛。

        想到寸步不离，阑珊举目望天，意料之中没捕捉到半点人影。

        不过完全情理之内了，武功高强的暗卫这么轻易就被自己识破，又怎么当得起“暗卫”二字。收回远眺的视线，绕过画栋雕檐的水榭，视野中楠木朱漆的大门才恢宏的呈现逼近，阑珊耳边便撕裂来阵阵气急败坏音。

        前行的脚步一止，遥遥定睛，前方有两个字飘在半空，墨色粗写的方正楷体黑得夺目，黔到突兀。

        心里一了然，阑珊不紧不慢，迈着步子持续接近那股噪音污染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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