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投火
第一百六十一章
看着浑身血染的林天鸿夫妇，看着那一大滩血迹和还在往水面淅沥滴落的血流，漕帮帮主罗威微有动容，叹了口气，说：“陆大人，孩子已经出世了，我再给你个情面，也不必非置她于死地了。当年王堂主在卧虎赌坊失去了一条胳膊，只要沈如月斩下一条胳膊相赔，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要再阻拦，可就是有意为难我了。”
“这······这······”陆同章自己倒感到为难了，说：“罗帮主，她刚生下孩子，气血两虚，斩下一条胳膊岂不是还会要了她的命啊！”
“是啊，帮主。”杜飞虎急切地接上了陆同章的话，说：“您已经开恩了，就再缓缓，等她养好身体再说吧！”
罗威本已犹豫，但听到今日一再跟自己唱反调的杜飞虎的话，心中立刻决绝冷冽了，眉头一皱，沉声说：“你休要多言，她不斩胳膊，他们谁也别想离开！”
杜飞虎见帮主竟然破天荒地对自己强颜怒色了，心知再劝阻非但帮不了林天鸿夫妇，还有可能为自己惹下麻烦，也就不再言语了。陆同章还想进一步争取缓和的余地，急转着脑筋筹措对策。
林天鸿却昂然说道：“要斩胳膊，就斩我的吧，只要容我妻儿安全离开，要斩头我也答应！”妻子经历九死一生才生下女儿，一身血流失近半，若不及时救治，就这样一直耗着也撑不了多久，为了尽快医治妻子，他任何条件都会答应。
哪知，罗威听到林天鸿的凛然话语，却像是受到羞辱似的恼火了，犟上了劲，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是要沈如月赔王堂主胳膊，不想杀人，斩你的胳膊、头颅何用！”
林天鸿又软下了口气说：“卧虎赌坊金不换当年谋财害命，杀害了我妻子父母家人一十三口，可谓是穷凶极恶百死难赎，青龙堂诸人皆是受他连累，我们也不推卸责任。我妻子为此愧疚万分，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求罗帮主今日给我一家三口一条活路，我们会永感恩德，以后但有驱使，在下无不赴汤蹈火粉身以报！”他恭敬的神色间近乎于哀求了。
他先时的威风霸气施威已经足够震慑于人，后来的惜护妻子、接生女儿也更能感化于人，而此时的恳切哀求简直就让人同情了。漕帮很多人都被林天鸿刚强似铁、温柔如水，为了妻女卑微求人的性情所折服，纷纷把目光转向帮主罗威。
罗威多次听闻过林天鸿的侠义仁德，刚才交手后他也不得不对他的武功钦佩，此时听到示弱言和的话，心中暗道：“此人名声不错，且又师承泰山，我现已是武林盟主，若逼他太甚，不免会于人话柄，倒不如大气放他一马。”言念至此，他脸色缓和了不少。
那被林天鸿夫妇三次打落水的武金凤，虽然未曾上过罗威的床，但她对罗威进行过长久的贴近了解，从罗威脸色表情上判断他心理波动的把握还是很大的。这也是她稳坐漕帮一姐必须所具备的。她没容罗威说出缓和话，就像被人捅了鸡窝似的嘶哑着嗓门叫嚣起来：“笑话，我们帮主的话岂能更改！下面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等着呢。林天鸿你死了这条心吧！”
武金凤的话把罗威逼进了夹道难以转弯了，他愣了愣，点了点头说：“不错！这不是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这是你妻子欠我们漕帮的血海深仇，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好吧！”林天鸿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怅然，蹲下来凄苦地对妻子笑了笑，说：“我们死在一起，倒也没什么遗憾！但不能连累了女儿，让陆大人帮忙把女儿送回林家村吧？”
沈如月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林天鸿，见要抱女儿，她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说：“不，鸿哥，你不能不管咱们的女儿，我······我这么辛苦才把她生下，你怎么能不管呢？你一定要陪着她长大，一步也不能离开。给我，把女儿给我！”她靠紧孩子，用惨白的手指轻抚女儿粉白细嫩的脸蛋儿，轻抚女儿湿漉漉的柔软头发，又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轻轻磨蹭亲吻，脸上是爱怜痛惜和痛苦悲哀的复合表情，双眼盈满泪花。猛然仰起头来说：“鸿哥，我回林家村看过爹娘了，也是悄悄儿看的。我还看到了婉君姐姐，她还是那么美，只是瘦的更让人心疼。她才是真正的好女人，没做错过事，更没杀过人，她还在等着你呢······你······你······走吧！”她已哽咽难言，泪水滚滚而下。
“你不要说了！”林天鸿摇着头说：“如月，我的好如月，你先不要再说话了，什么也不要想了！”他把手掌贴上了沈如月的小腹，轻缓地输入真气。
沈如月微闭着眼睛，说：“我好想和婉君一起嫁给你，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儿，再一起抚养你们的孩儿，这终归都是咱们的孩儿。这么多孩子，多热闹，多好啊！可惜啊！再没有机会了！你······你走吧，带着我们的女儿，回家找婉君，她心肠那么好，那么爱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咱们的女儿的。你去吧，忘了我吧！”她泣不成声了，紧闭起双眼，用力把林天鸿往外推。
林天鸿抱紧了沈如月，摇着头说：“不，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死也不会离开！”
沈如月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坚定起来，说：“肤发授之父母，安能不惜弃之！爹娘在世时我未能尽孝道，死了怎么能以不全之身去见他们？今日已难逃一死，我定要留个囫囵之尸才能瞑目。我不斩胳膊，你更不能斩，胳膊混全，做鬼也能紧紧拥抱。”
“不斩，我们都不斩，我们要保全胳膊紧紧拥抱！”林天鸿的面孔冷峻起来，说：“我们不做鬼，还要继续做人，还要好好活着！我们杀出去······”
林天鸿的一句“我们杀出去！”像一颗威力巨大的霹雳弹在漕帮人群炸开了，引起了震惊和恐慌。罗威倒还罢了，但以朱清玄和武金凤为首的铁面冷心的激进派人物立刻紧张地戒备起来，以防林天鸿突然进攻突围；一些被激起了仁心侠义的漕帮帮众心中不禁尴尬起来，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掩饰着袖手旁观一次呢？而以陆同章为首的捕快们却显得更为紧张，琢磨着如何才能更好地相助林天鸿杀开逃生之路。
这时，只见沈如月先是闭着眼睛苦苦摇头，又猛然睁开眼睛沉声说：“好，我们一起杀出去！”这话简直令四周心思不同的人们紧张到了极点。朱清玄像发现危险的兔子一样，警惕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立刻命令弓箭手做准备；陆同章他们进行了眼神交流选定了出手一击制服的目标。但却听到沈如月却又心平气和地对丈夫说起了暖心话：“我们回家见爹娘，回到家你一定要娶婉君，让她一起照顾女儿，还有，让爹给女儿取个名字吧，爹会更高兴的······”说着，她的泪眼里泛起了令她陶醉却又似乎令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幸福笑意。
“好好好！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林天鸿扶妻子起身，说：“来，你抱好女儿，我背着你！”
沈如月点了点头，笑了，怜惜不舍地看着女儿，突然猛地把女儿推到林天鸿怀里，然后纵身跃了起来。血染的彩衣舒展开一抹绮丽的云霞，卷裹着团团飞扬的白絮，像一只斑斓的大彩蝶一样扑向了烈火。在空中喊道：“照顾好女儿啊！”然后，形影俱无，隐没火海。紧接着“噼啪喀嚓”一阵乱响，火船彻底坍塌瓦解了。
“如月······”林天鸿撕心裂肺地吼喊一声，就要往烈火里冲。与此同时，他怀中女儿的突然大哭了起来，拦住了他的猛冲，并刺激着他迅速往后弹跳，伫立在倾斜的船头，呆呆地看着飞星似箭烟尘扶摇的熊熊烈火，热泪滚滚。水淹没了膝盖，他还浑然不觉。耳中轰鸣着妻子没入火海前的那句话“照顾好女儿啊！”
“船要沉了，快上来啊！”“人死不能复生，小心孩子啊！”······林天鸿对周围一切善意的提醒都置若罔闻。他毫无迹象地突然转身，眨眼间已到了罗威的船上，双眼赤红，杀气浓重，骇人心魄。
罗威对林天鸿的突然逼近无畏无惧，一动不动地盯着林天鸿，说：“我希望你能冷静！”
朱清玄阴柔的嗓音怯怯地说：“是她自己投火自尽的，这怪不得别人！”
杜飞虎唉声叹气地说：“林兄弟，你还是走吧！眼下最要紧的是孩子啊！”
林天鸿低头看女儿，坚硬的眼眶里流出了泪，然后猛地抬起了头，纵声大笑了起来，吼喊了一声，挥掌把船头击塌了半边。朱清玄、武金凤和七八人叫嚷着跌入水中。林天鸿掠身跃上河堤，狂奔而去。
陆同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罗帮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罗威颇为窘迫，也叹了口气，说：“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平息帮中兄弟们的义愤，谁曾想那沈如月如此刚烈！”
武金凤把着残破的船板说：“帮主，那是艘破旧的老船，不结实，说不定沈如月潜水逃跑了，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
“哎呀！行了吧你！还嫌不够啊！”杜飞虎皱着眉头说：“水火无情，她那样的身子，都血脉归心的人了！”
罗威沉声说道：“好了！就此作罢，以后不许再提这事。都散了吧！”
陆同章看了看飘浮着碎木灰烬热气腾腾的水面，连招呼也没打，就带着人走了。漕帮的人也都起锚开船，分赴各分舵码头。没人注意到远处划来一艘小船，而且从那式样和修补的钉板来看，那小船正是沈如月划来又漂走的那艘。
划船者是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一边划船一边吟唱：
欲行百善赎前过，却成镜花水中月。
是是非非谁能论，善善恶恶难分说。
本得先知可避祸，无奈心性不洒脱。
痛心疾首身投火，苦命怨女又一个。
命中磨难虽难脱，老天不负向善者。
是生是死看天意，人尽其力难定夺。
吟唱完毕，小船已到了事发近处，那老者摘下斗笠，飘身落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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