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尚仪局卯时一刻前点卯，从尚居宫走过去，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尚居宫的女官们往往天未亮时就起身，收拾打扮，穿上女官的服饰便有条不紊地前往六局。
阿苏起得要比别人早一些。
描眉画眼换肤色，鼻头是最为难画，不过阿苏已有多年经验，画“丑”已是信手拈来，每日只需两刻钟便有一张恰恰好的脸，不会丑得离谱，也不会美得带来祸害。
正如她活在深宫之中，需要深谙中庸之道。
梳妆完毕，阿苏收了小锁，取了木牌离房。
一出门，正巧碰上了同个院落里也出门的连初玉。她看了眼天色，只觉奇怪，尚食局那边点卯时间比尚仪局要早，往往她出门时，连初玉人已经在尚食局了。不过都是同僚，阿苏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连初玉是个冷美人，寡言少语，有一双清冷的眼。
她回了阿苏一个颔首，难得开了口：“云彤史。”
阿苏微微一怔，定定神望去，说道：“不知连司膳可有指教？”
“多谢。”
见她一脸困惑，连初玉又道：“之前在五峰山，多谢你的提醒。”阿苏一听，才回忆起来。前段时日在五峰山时，连司膳负责太后的膳食，正值炎炎夏日，连司膳备了几道可口的解暑膳食，正要送去太后那边时，正巧被阿苏见到了。阿苏在未央宫里待了五年，时常陪伴在太后身侧，对太后的喜好是再清楚不过。
连司膳备的膳食中，有一道是冰镇荷花露。
倒也不是说冰镇荷花露不好，太后一到夏日也爱喝，只是那会在五峰山礼佛。太后见不得冰镇荷花露这道膳食，原因是什么，阿苏也不晓得，但前几年有一回也是在五峰山，尚食局呈上了一道冰镇荷花露，太后大怒，责罚了当时呈膳的宫女。彼时众人都以为宫女侍候不周，只有阿苏一人知道太后的怒点在于那道冰镇荷花露上。
太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偶尔爆发，周遭侍候的宫人皆胆战心惊，若知哪儿出错还好，关键是不知，一切都需要自个儿揣摩。
在阿苏看来，太后的心思比当今年少的皇帝还要难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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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初玉说：“次日崔尚仪为讨娘娘欢心，开小灶做了冰镇荷花露，娘娘一口也没有喝。我与崔尚仪不同，幸亏多得你的提醒。”
她道：“小事一桩，无需挂齿。”
“我听闻你的女史喜珠不小心溺水身亡了。”她话锋一转，到了喜珠身上。
阿苏说：“奚宫局的冬公公查过了，证实是意外身亡。”
连初玉似笑非笑地道：“深宫之中即便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可该来的总会来，还盼云彤史万事小心。”说罢，她先行一步离开了小院落。
阿苏听着她意有所指的话，神色晦明晦暗。
喜珠因何而死，她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在这宫中枉死的人太多。她力量太薄弱，也太弱小，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有自保，以及多添银钱给喜珠的家人。
其实，阿苏心底是有一丝愧疚的。
从五峰山回宫后，听松说喜珠溺水身亡时，她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是松了口气，之后更多的才是对于死亡的惋惜，和对下属身亡的悲痛。就因为那一瞬间的松了口气，阿苏的心始终有一丝愧疚。
她与喜珠共事三年，在最后这一年的春末，也正是新帝首次御女的前一日，喜珠发现了她的秘密。
喜珠并不知阿苏知道她知道。
阿苏也苦恼过，对于发现自己秘密的人要如何处置。杀了？她做不到。威胁？不是她的行事风格。阿苏思来想去，最后一直没有说。她本想着这一次从五峰山回来后，开诚布公地与喜珠谈一谈，没想到喜珠居然死了。
大抵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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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终归是有一丝愧疚，阿苏瞧着时间尚早，没有走平日里的甬道前往尚仪局。
她绕了远路。
天色灰蒙蒙，小径上毫无人烟，这边阴冷偏僻，女官们都不爱走，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阿苏别的地方胆子不大，唯独在鬼神方面上，胆子大得与常人不同。
几经辗转，阿苏方停下步伐。
她面前是灰沉沉的湖泊，空中尚未有晨光，湖面上死气沉沉，偶有飞鸟滑过，也惊不起半片水花。这里的湖泊名字唤作秋波湖，并非目送秋波的秋波，而是湖泊旁栽了一圈槐树，深秋降至，金黄的落叶纷纷垂落湖面，层层叠叠，宛如波浪，故而起名秋波湖。
如今仍是酷暑，槐树的叶子绿得清爽。
阿苏摘了五六片大槐叶，折成小船，放进湖里。微风拂来，带着小船缓缓驶向湖心。阿苏定定地看着小船儿，心里盼着喜珠来生投户好人家，莫要再被卖进宫里了。
蓦地，远处有若干脚步声响起。
阿苏回首望去，眼尖地认出了新帝的龙辇，最前头的是新帝的两位近侍，汪则明和邓丰。她心下一惊，不知为何皇帝会出现在秋波湖附近，然而转眼一想，又大抵猜到了皇帝的心思。
昨日太后刚从五峰山回来，已是累极，想来也没精力见皇帝。如今一大早，皇帝估摸着是去请安了。
幸好离得远，皇帝也见不着她。
阿苏想也未想，直接垂首匆匆离去。到尚仪局时，正好准点应卯，阿苏领了牌子便回彤史院。刚坐下，新来的小女史已经奉上热茶，她喝了一口，心中的忐忑与不自在才稍微去了一半。
一抬眼，对上了一双含有万分期待的眼。
阿苏轻咳一声，说道：“你烹的茶不错，我喜欢浓茶，正好符合我的口味。”
若彩的眼沁出肉眼可见的欢喜，整张脸写着心花怒放四字：“多……多谢云彤史夸奖。”圆圆的脸蛋漫上激动的红晕，随即又克制地垂下头。
阿苏问：“听松呢？”
话音刚落，彤史院的门就被推开。听松三步当两步地走进来，问：“云彤史昨夜睡得可好？若是没睡好，彤史白日里补补觉，夜里可能有差使了。”
阿苏问：“哪里来的消息？”
听松说：“目前还不确定，是尚寝局那边的消息，说是今早今上给太后娘娘请安后，太后娘娘便传召了李尚寝，让尚寝局的四司备下侍寝的器具，想来有良家子准备要给今上侍寝了。”顿了下，听松又小声地说：“上回太后娘娘挑了雨禾姑娘，雨禾姑娘侍候不周，听闻太后娘娘内心有愧，今个儿挑了好几个良家子呢。”
若彩说：“雨禾姑娘不是说今上……”
阿苏看了若彩一眼，说：“有些话不得胡说！”
若彩噤声。
阿苏又道：“不管是不是，我们在彤史院候着便是。若真的有良家子要侍寝，汪公公那边定会来知会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夜里万万不得出差错。”
听松与若彩纷纷应声。
下午时分，汪则明果真来了彤史院。阿苏亲自烹了茶递给汪则明，说：“汪公公一路走来，辛苦了，夏天日头大，喝杯凉茶吧。”
汪则明连忙摆手，说：“怎敢劳烦云彤史，咱家是来通知彤史的，今夜将有良家子侍寝，夜里要劳烦彤史了。”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说：“今上年少，这事又是头一回，难免会有些不自在，今夜彤史一人前去便好。”
阿苏心中重重地咯噔了下。
一个人？她？一个人？
面上不动声色地应了：“阿苏明白了，多谢汪公公。”
汪则明拭去额上热汗，将阿苏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搁下茶杯后，又笑容可掬地道：“太后原想过段时日再安排良家子侍寝，这一回还是今上主动提起的。等今上立了后纳了妃，彤史恐怕得忙起来了。”
“能为天家而忙，是阿苏的荣幸。阿苏也盼着后宫早日热闹起来，待开枝散叶后，太后娘娘也能含饴弄孙，其乐融融。还请汪公公放心，阿苏必定不辜负彤史之职，尽心尽力记录彤史簿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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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都备好了？”
汪则明回道：“回禀今上，一切都备好了，尚寝局四司和尚仪局彤史都准备就绪，还有太后娘娘精挑细选的五位良家子今夜都会送到今上的寝殿。”
汪则明心想少年郎尽管是皇帝，可对房中之事到底是好奇的，尝过一次鲜，恐怕会是食髓知味。今夜来侍寝的五位良家子中，想来将有一位要成为天子的第一个女人了。
他明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忽而，闻得今上发问：“告知云彤史了？”
“回今上，老奴下午时分奉太后娘娘之命前往彤史院，已经告知了云彤史。”汪则明一直看着少年皇帝长大，知晓皇帝与那位云彤史之间有着青梅竹马之情，忍不住替阿苏说了几句好话：“云彤史尽忠职守，一心一意为天家办事，时时刻刻都念着天家呢。”
说着，把阿苏的话重复了一遍。
皇帝面色沉沉，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待御书房里无人后，这一位少年皇帝拉了脸，冷冷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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