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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琥珀


  

  顾北柯垂手放下电话,沉默着推窗走进阳台。视野边缘横了道天际线,有薄日朦胧地投出一些光。时间太早,四周静极了,显得空气更凉。他抬手捏捏鼻梁,发觉指肚的皮肤也是冷的。

  那一年的车臣战场,也是这样一个清晨。

  他在麻醉过后畏寒的战栗中苏醒,一只手背还挂着水,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等了很久,裴芮从门外走进来,见他醒了,也不出声,伸手替他扶正颈后的靠枕。

  他敏锐地发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姐。”顾北柯说话的时候,眼睑频繁地翕动着,不知道是尚未消散的麻醉作用,还是其他什么缘由。

  裴芮不动了,她将两只手臂抱起来,就在床头低眼看他。

  顶灯煞白的、无温度的光印在她眼底,微妙地与瞳仁的位置重叠了。

  “前几天我说的那些话,是作数的。”

  顾北柯低声说,嗓子又干又涩,每个音节都在声带褶皱上疲倦地拖行,“我想和你……”

  裴芮似乎笑了。

  她的一边嘴角向上牵了牵,却只是一个不足以形成确切表情的动作。

  “有那么想?”她转过身去,声态平稳如同直线,一点起伏也不带,“想到能对自己开枪?”

  顾北柯的眼仁在收缩。他想攥紧手指,可是力气还没恢复。

  裴芮继续道:“你伤口的位置太偏,有经验的作战队员一眼就能看穿。”

  她的长发难得洒在背后,盖住两片单薄肩胛。如果没有这一片森黑的头发,顾北柯想,他能透过细腻衣料,看出她骨骼的形状,在心脏搏击下稍稍发颤。

  顾北柯盯着她取两块毛巾,背影进了病房的洗手间,紧接着便是哗然绞洗的声响。

  他移开失去焦点的目光,整个人十分安静,阖了阖眼没再出声。

  直到尹伊格出现在门口。他步伐扎实,走起路来却无声。顾北柯反应了一下,才开口说:

  “找裴芮?”

  他的下颌朝盥洗室顿涩地一勾,“她在里面。”

  尹伊格点点头,也不作声,抽了一把椅子坐下等。

  顾北柯冷不防说:

  “想要么?”

  他的视线挪到盥洗室,那里面水声已经歇了。

  想要她么?

  这是他心里挣扎的问话。

  尹伊格明白他的意指。

  指间一截火柴,尹伊格沉默着擦火点烟。他一言不发,格外冷静。

  得不到任何回应,顾北柯却依然知道他是渴望的。

  裴芮出来了,见到尹伊格只偏了偏头,把手里的湿毛巾搭到架子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所有的声音和语言全在眼神里。

  两对含义丰富、明昧不定的眼睛。

  顾北柯将这一切看在心里,感到血管中的针尖结了冰似的,一寸一寸冻到了胸口。

  那样不动声色的亲密,她从来没给过他。

  麻醉剂的余效像一粒残雪,完全消融在体肤之间。

  他感到清晰的疼痛从腹部创口翻上来,像是一柄没入骨肉的尖刀。仿佛有血在汩汩涌流,将喉咙充塞泡胀,他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身在圣彼得堡,相同的窒息感再一次把他吞没。

  顾北柯回房关窗,把风的啸声隔绝在外,同时也切断了所有室外生机盎然的动静。

  他将自己困囿在逐渐沉闷的空气中,良久后拨出一通电话,手机隐隐发热,被他抵在耳畔。

  “好久不见……是,最近在办摄影展,忙了有一阵了……”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着说,“你知道怎么才能搞到止痛片么?没关系……对,我知道容易产生药物依赖,这也没关系。”

  长时间的静默过后,他低声道:

  “谢谢。”

  挂断电话,他皱眉想想,给裴芮发去一条短信:

  *还会不舒服么?我买到了一些止痛片,过段时间给你送过去。*

  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接到顾北柯短信的时候,裴芮还在通往圣彼得堡的列车上。尹伊格在她旁边靠窗的位置,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异样的内容,裴芮却无端觉得心里一惴,删除短信后将手机收回口袋。

  可能是作息颠倒使然,头有点疼,她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强打起精神来。

  过了半小时,她与尹伊格一同离开火车站。出门便遇上夹雪的咸风,雪片缩减成颗粒大小,在空中就化作细小液滴,像雨一样倾浇下来,在路面敲打出劈拍的、豆子崩弹似的声音。

  尹伊格买回了便利店最后一把伞,站在屋檐下拨电话。

  “我叫辆车。”他说几句俄语,半晌回头问,“去什么地方?”

  裴芮说:“狮子广场的四季酒店。”

  电话里短暂的交流,他收起手机,然后抖开伞。

  裴芮听见濛濛细雨里,他欲言又止地小声说:“我住在……”

  她哧地笑了,侧过脸打量他,神情有些玩味。

  “我订了高级客房,有张很大的床。”她终于说。

  尹伊格低低“嗯”了一声,好像忽然间舒了口气。

  出租车很快到了路边,尹伊格撑着伞带她迎过去。无论上车还是下车,平展的伞面是完全侧压在她那头的,雨水和天日都被遮住了。

  雪雨浸透了他一半肩膀。

  裴芮刷卡进入酒店房间,把随身行李顺手放在床脚的矮凳上,等门童送箱子来。

  一回头,望见他单手脱衣,下巴向上仰,肩颈皮肤轻轻牵起,喉结的样貌和筋脉线条愈加清楚,仔细看去还有青得泛蓝的血管横斜交错,连通在苍白肌肤下面。

  “冲个热水澡吧。”

  裴芮说着,背过身进了衣帽间换衣服。穿好睡袍,她探头出来,发觉尹伊格还在原地,眼睛略微失神,一瞬也不瞬。

  她走近他,摇了摇手说:“看什么呢,我又不会跑。”

  尹伊格忽而抱住她,指节干燥凉润,紧紧覆上她圆熟的腰身,另一只手掌心也像冰,轻柔地抚触在她颈后的圆骨。

  声音那么轻,没有重量似的飘进她耳中:“……像做梦一样。”

  他身体一向很凉,几乎感觉不出丝毫温度。

  裴芮推推他。

  “是真的。”

  她伸手在他背上囫囵两下,眉角挑了挑说,“再不去洗当心感冒。等这场雪……或者雨停了,我们出去转转。”

  淋浴间导热很快,不一会儿就满溢出一蓬蓬湿热的蒸汽。

  裴芮透过这一层雾,注视着水波活泛,冲刷流畅背肌与深深下陷的脊沟。

  他腰际那块色彩斑斓的纹身,在水膜之下益发鲜艳饱亮了。

  淋淋水声中,裴芮坐在床沿,盯着空空如也的收件箱发了会呆。一根烟续上一根烟,唇边盘升的气雾就没断过。

  最终她动动手指,打下一个字:

  *好。*

  收件人是顾北柯。

  *

  时值午后,尹伊格吹干头发,雨雪也停了。阴霾一扫而空,天气悍晴。

  他头发漆黑,发尖返着一点潮,瞳孔在光线底下浓浓泛蓝,也很湿润,含有常年睡不醒似的雾汽。搁回吹风机,他向裴芮的方向偏过身去。

  裴芮靠在床头,随手翻阅酒店提供的旅游杂志,一目十行读着,轻忽地打了个呵欠。

  “我大概会在圣彼得堡待上一段时间。”她说着,拨了拨耳缘的头发,“这边有什么好玩的?”

  “涅瓦大街,冬宫,滴血教堂,战争博物馆。”

  尹伊格想了想,说,“周边是彼得霍夫和皇村,都有皇家宫殿。”

  裴芮颇感兴趣,手里的杂志一合:“皇村?是不是有个彼得大帝的琥珀屋。”

  尹伊格点头。

  “彼得大帝的琥珀屋消失在二战时期,据说最后沉在了奥地利的湖底。”

  他来到她身边,弯腰重新把她手里的杂志打开,往后翻了几页,食指点在其中一张图,“现在这个,是后来仿制的。”

  裴芮轻轻“唔”了一声。

  图片状似一座方形斗室,四壁堆叠着无数琥珀与珠宝,线条纹理毕现,显得厚腻而沉重。

  “想去看看么?”尹伊格问。

  裴芮读着旁边的文字。

  “嗯……但是上个月就开始维修养护了,还没开放呢。”

  她说着又看回那张金澄澄的图片,眼里的影子也模糊了,“那房子可是纯粹琥珀和黄金堆出来的,是得好好保养。”

  在这个短暂的间隙里,尹伊格没说话。

  而后他轻轻开口:“真好看。”声音很近。裴芮一仰脸,未期然就遇见他的双眼。

  他目光强烈,别有情致,不偏不倚地在她脸上停留。

  裴芮蓦地顿住了。

  圣彼得堡地处北方,比莫斯科更早一步天黑。落地窗前,紫橘色的落日昏光四下放射,力道极重,玻璃窗前遮视线的雾色帘子也拦不住,只把它滤淡了一个色度,余下的光就勾留在他背后。

  他就这样背光站着,低头望住她。衣料轻质贴身,肌理明昧起伏,微鼓出来的地方亮一些,凹陷下去的地方暗一点。裴芮两眼直往下滑,唯独不跟他对视,过了很久才复又挪上来,只跟他深蓝的眼光交擦了一瞬,就忍不住有些飘。

  她无端想到句英文俗语——“胃里有蝴蝶在飞”。

  那只蝴蝶似乎钻进了胸口,翅翼扑扇成弧,在心脏上一撞一擦,让人不得安宁,又像是将全身关节振脱了臼,松垂失去气力。

  原来对一个人怦然心动,是这样混沌而又真切的体会。

  “是么。”过了许久,裴芮找到自己的嗓音,继而力气也回来了,于是合上杂志起身。她犹豫了一下,只亲了亲他的脖子,然后去拿放在沙发上的大衣。

  “也不早了,我们就到……街上转转吧,顺便吃个饭。”裴芮说。

  尹伊格一路追看她有些不自然的动作,唇角牵起很淡的笑容:“好。”

  他答复得太快太潦草,裴芮回头笑:“你没在听。”

  “……是。”

  尹伊格在她身后,从裴芮手里取来大衣,展开为她穿上。那只握着衣领的手顺着襟口,一路下滑到腰间,捏住她垂在身侧的、衣袖里的手腕。那处皮肤晰白透细,突起一粒凛冽骨节,被他以拇指温柔地摩挲。

  另一只手松开外套,捏住她的下巴使她扭过脸来,一个夹着喘息的吻缓缓压下去。

  门铃在此刻叮呤呤响起来。

  他的气息和动作在一瞬间都停了。稍作平复,慢慢把她放出怀抱,撕开步子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门童,只及他肩膀,吃力地抬头看他。

  “什么事?”尹伊格眼神有点硬,声音也是乱的。

  对方便不自觉有点畏怯,规规矩矩说:“伊格洛夫先生的行李……”

  话音未落,两个重量不轻的箱子离开推车,被面前高大的男人伸手提进房间。

  在他身后,有个半长头发的女人恍然靠在墙上,一只脚向后推,悠悠地撑住身体。

  “谢谢你啦。”察觉到门童的打量,她说,然后错身让开手提行李的男人。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钱夹,边打开边迈步到门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张五百卢布的钞票。

  门在背后关上,走廊里塑像的长影与门童道谢的声音一道被掐断。裴芮刚回过身来,背后的男人无声迫近,室内没开灯,他又太高,把所有落地窗外的光源都挡下,裴芮眼前世界忽然暗了,如同进入隐秘的深夜。这个暂时性的夜里,只剩下他和他薄削的嘴唇,一切已出口的和未出口的爱意、清凉体温、灼热呼吸、以及被打断的心跳都掺在这里面,以至于他的拥吻过于沉实,她近乎喘不过气。

  他真渴,从眼眸到肌肤都是渴欲的,从她有记忆以来,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了。

  终于走出酒店大门,天色真正灰黯下去。他们手挽着手,在涅瓦大街如梭的人流中穿行,裴芮无意间望向身侧,发觉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眼睑那一页褶痕都叠得更深了。

  眼前的道路分出两条岔口,正前方木林繁密掩映,是郁郁一片结霜的鸦青色。裴芮突然驻足,拉着尹伊格向后退开两步,指着右手边的建筑说:

  “第二次卫国战争时期,报纸《在祖国的防线上》就是在这里印刷发行的,内容是来自列宁格勒前线的战地报道。”

  这幢楼不高,形态拙朴古旧,前方就是禁闭的铜色大门,在街灯下漫开油润光泽。

  裴芮轻声说:“亲自上了战场撰写那些报道的,都是杰出的战地记者。……比起琥珀屋,的确更该来这里看看。”

  她面容略微仰起,眼一眨也不眨,像是意欲找出每一处曾被战火熏黑的细节。双唇紧紧并着,神情肃冷庄严,一如俄罗斯的一月隆冬。

  身边一辆自行车打着铃闪过,压过满罩路沿的冰壳。一块碎冰弹到尹伊格手背上,他屈身拾到掌心。它形状匀称,外层稍稍融化,益发显得剔透晶莹。

  他用手指挟起这块冰,将它比到眼前,横隔在自己与裴芮之间。

  透过不平整的冰面,他屏息凝视她的侧脸。

  就像……

  就像将她封进了透明的琥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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