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话
作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但银行入账清清白白的富豪，马老板虽然审美接地气，于生活享受一条却与劳动人民相去甚远。
他有管家总办家中大小事务，有厨师营养师准备一日三餐调理身体，有尽心尽力的保洁园丁家庭医生……这世间有钱人该享受的，他样样不缺。
自从家里藏了个半死不活的人，老朋友接二连三拜访，为避人耳目，马爱财只得给他们放假，工资照付，仅要求厨师每日赶早来准备一天的餐食。由奢入俭难，连着两日下来，马老板腰围减了一公分，很是落寞。
花婆婆劝他放宽心：“听说年纪大了是该瘦些，不然会三高，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麻烦着呢，想安享晚年也不得安生。老马，看开些吧，现在不比从前。你不如跟我吃素，一周一顿荤食补充营养，每晚再打圈太极，你要嫌广场舞运动量大，我们还能打功夫扇……”
马爱财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咱活得够长了，何必跟凡人一样怕死呢。”
花婆婆垂下眼：“我不怕死，怕受罪。”
祝晴柔下楼前正好听到这茬，在楼梯口愣了几秒，瞧着他俩和街头巷尾聊养生的大爷大妈没多大区别。平心而论，这宅子里，除开审美情趣和怪异举止，唯一让她见识到巨大隔阂的只有林祐婵，其他人并无玄妙魔幻的特异之处。
她正想着少了个人，方潜山拎着几大包零食回来了。
“不知道要住多久，我实在挨不了饿，嘴也闲不住。老马，泡椒凤爪吃吗？花婆婆肯定不吃，她喝露水就管饱。哎，祝小姐起床啦！下来吃蒸饺，厨房给你留着呢。”
一嗓子喊得所有人都抬头看她，祝晴柔只好尴尬地道了声早安。
在她吃完早饭自觉洗碗的时候，那边已为从哪开始讲、由谁主讲吵开了锅。
花婆婆认为论年纪，数她为尊，何况她更耐心，懂得照顾年轻女孩的心思，哪像男人们莽莽撞撞的，根本不懂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
方潜山不服：“花婆婆，论相貌您是老者，这我没话说。但要真论年纪，青山不老，万古长存，在座的谁能跟我比？哎呀，咱平时就是太随和了，让二位察觉不到年龄差距。”
他笑着展开刚买的折扇，扇面上印着三个硕大的字：莫生气。
“拉倒吧，就你？”马爱财不屑道，“那些年被人挖掉多少啊，山头都被剃秃了，这口气至今没缓过来吧？好意思在我家倚老卖老，自无神纪开始，最早一批成人的就有你。不像我，呵，我可是吃着供奉享到了最后一刻。”
“嘿，我说你……”
花婆婆不参与互怼，搬出真正的王者：“既然如此，只能等小婵睡醒了，我们都不如她。”
此话一出，客厅安静了。
祝晴柔顺手抽走一瓶方潜山刚拧开的可乐，挨着花婆婆坐下，提议道：“我看这样好了，换个形式吧，反正今天是给我答疑解惑，不如由我来问，你们只管回答。万一你们三张嘴讲岔了，我又听不懂，讲了也是白讲。怎么样，可行吗？”
“我没意见。”方潜山率先表态。
花婆婆和马爱财也同意。
“好，第一个问题。”祝晴柔喝了口饮料，“在你们的世界，死而复生并非绝无可能，对吗？”
“确实如此，不过不能胡来。”
“怎么说？”
“生死各按天道，倘若人人皆能死而复生，黄泉路岂不乱了套？再者，神与人理应界限分明，轻易不可违反纲纪，更不能行私偏袒、助尸返魂，此举有违天理。”
“所以……你们是神仙？”祝晴柔看了看他们，又问，“本土的？”
其实外星人她也不挑啦，但本土神仙更有安全感是真的，中国神不骗中国人。
方潜山清咳两声，正襟危坐道：“方某乃山神也，掌管天下名山。”
祝晴柔看向花婆婆，从名字猜测：“您是花神？”
花婆婆笑着反问：“不像吗？”
她坦白道：“不像，我们小说电视剧编的花神都是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当然您也是大美人。”
这话说得委实不算客气，花婆婆却面有得色：“年轻的小姐恐怕伺候不了千百种花，这活还得我们老人家做才够精细。”
马爱财抢声道：“你怎么不问我呢？”
祝晴柔摸摸鼻子：“看您这打扮就知道，财神爷嘛。”
马爱财乐呵呵地笑了。
方潜山冷冷哼道：“财神就财神，只有你爱占便宜，非得加个爷。”
“试问天下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眼看他们又要拌嘴误正事，祝晴柔忙道：“各位大罗神仙，既然你们法力通天，那陶意的生死……”
“诶——”马爱财竖起手掌打断她，“祝小姐，你说错了。我们曾经是神仙，曾经法力通天，但如今是无神纪，不再是有神纪了。”
祝晴柔只听他强调了两次“曾经”，却没理解意思：“什么什么纪？”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马爱财苦笑：“没法短，短了你听不懂。”
方潜山拍拍胸脯表示当仁不让，马爱财和花婆婆拱手让他讲。他咕嘟咕嘟喝完半瓶水，为长篇大论做足了准备，随后眯起眼，扬手道：
“此事要从倏忽凿混沌说起，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而后上下有形，天地初分，阴阳相成。数万年后始有日月风云、山川草木，再过数万年，鸟兽虫鱼出于山泽之中，世间方有生灵。在这漫长的光阴轮转里，日有羲和，月有望舒，世间万物依次诞生神灵，此为有神纪的开端。
“不过，有神纪是后世的称谓，正如你们的古代人不会称自己生活在古代。当时，所有神灵都觉得自己诞生于造化，是因天地而生。日神御龙，月神驾车，风云吐雾，各司其职，倒也没其他想法。
“在我看来，那段时光跟你们人间对婴儿期的描述相似。我只知向天伸长、向地扎根，任由飞禽走兽在脊梁筋骨间奔走。论想法么，虚无一物，一切只是本能，没有自我意识。
“神灵中最早产生自我意识的是女娲，这位你一定很熟悉。”
祝晴柔正在努力消化中。方潜山的讲述与耳熟能详的神话有许多冲突，她需要把原有印象从脑中丢掉，腾出地方来给新知识定居，以免混在一起杂乱无章。
况且中国神话本就纷繁复杂。
终于听到熟悉的名词，她第一反应将可乐瓶举高：“我知道！女娲造人！女娲补天！”
“倒也不必过于激动。”方潜山示意她把手放下。
花婆婆用手帕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女娲才是真正伟大的神灵。”
马爱财继续盘他的金核桃，语气惆怅：“那会还没有我呢，可惜啊，未曾谋面……”
方潜山暗自腹诽，果然还得靠他，只有他才能把故事讲明白，只有他才能把氛围炒热！强自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他继续说：“女娲造人的故事你熟，基本和民间传说记载一致。女娲抟黄土造人，后将藤条伸入泥潭，甩出的泥浆也化成人形。说到这里考考你，关于造人一事，人类第一感恩女娲，第二应该谢谁？”
“……黄土？”
“不对。”
“总不能是那根藤吧。”
“是水啊！水神啊！”方潜山恨铁不成钢，“平日你们怎么宣传的？水是生命之源，长江黄河是母亲河，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现在就哑巴了？想不起来了？”
祝晴柔被他吼得耳朵疼，从旁边抽来一个抱枕抱怀里，缩了缩脖子躲在花婆婆身后：“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们该感谢的太多了。没有太阳种不了植物，没有土地长不了庄稼，没有火种做不了熟饭，少哪样都不行……”
“可你不能忘啊！”
花婆婆挡住他指指点点的动作：“好啦好啦，她又不晓得，你继续说你的。”
“刚说到哪了？”方潜山再起话头时有些懵。
祝晴柔提醒他：“女娲造人，造完了。”
方潜山道：“哦对，继续。此后神人共居，太平了几万年。神灵具有自我意识并不全是好事，有心就有利，有利就有争。后来神族内斗，天柱折断，一时间地倾东南，洪水滔天，大神女娲炼石补天，这段你也熟。只补充一点，水与山不同，山不动水动。
“像我这种，做神仙时虽也时常出去晃悠，可本体大山却不曾动过。所谓地动山摇、板块构造学说，只是后人附会的表象变化，山之灵体自诞生以来，除非消亡，永不移动。所以万山重叠也只需一神，但水就不同了，自西向东三层阶梯跑得比谁都放飞。因此每条河流、每个湖泊、每片大海，乃至每口井，都有自己的水神。
“水往低处流，大洪水肆虐时，陆地变成海洋，到处生灵涂炭，此非水神故意作恶，实是物性难夺。然而西南却有一个湖泊，澄明如镜，水面清平，从天裂至补天完成，从未向四周漫出一点一滴，当地人称为平湖。
“现在人间有许多地方以平湖命名，但天地间最早的平湖永远只有一处。平湖之神当然也是水神，甚至可以说，她是最伟大的水神。为了不酿成水灾，她耗尽毕生灵力将低洼处的土地抬高，又折损元神将湖底下沉数十米，直至神魂俱灭。”
“啊！”祝晴柔轻呼一声，抓紧了抱枕，不知为何心揪了起来，“她消失了吗？”
花婆婆拢了拢她的肩膀：“她消失过，但被平湖哺育的凡人救了她。”
祝晴柔喃喃自语：“神救了人，人也可以救神？”
方潜山长叹一声：“神，生于天地，养于人心。神人共居后，神自以为是人的庇佑，自以为凌驾于人，可以高人一等，却不知一旦神魂散于天地，唯有人心供养方可凝聚……何必说凡人自大，神岂不是更自大吗？
“平湖水神为救人而神魂消散，人们感恩她的付出，模仿自己的形态为她塑造神像。平湖第一次化成人形，也是天地间最早化成人形的神。我们今日能以人形行走于世间，当以此为溯源之本。”
听到此处，祝晴柔对那位遥远的水神不禁生出一股亲切与敬重，再观因果，细细琢磨又是另一番滋味：当初女娲模仿自己造人，而平湖百姓又模仿自己造水神，神与人，究竟是谁造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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