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毒液
金势说每日黄昏老板娘都会在后门和妓夫太郎见面，要找他只有趁那时候。
这天她依旧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从一堆杂事和十｜八｜禁补课班中脱身时，游郭用来计时的鸣鼓已经响过一次。
灯笼一盏一盏的亮起来，遣婆和妓夫们在正门撑着竹竿支起御帘，忙碌着准备开张。
晴子急匆匆的跑下楼时，心里不报什么期望。她出来的晚了，这个点妓夫太郎应该早已离开京极屋。虽然知道今天见不到他也有明天，但心里的兴奋感依旧促使着她来后门试探一番。
本以为只会看到空荡荡的后巷，但她打开门时，却发现自己失策了。
门后热闹非凡，她要找的人正在挨揍。
两个梳着武士髻的男人把瘦弱的男孩按在地上，其中一个骑|跨在他腰间，冲着他的脸来了一拳又一拳。
妓夫太郎巴掌大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有完好的地方，眼睛里的怨毒几乎要渗出来。
在一拳砸中他眉骨，差点弄伤眼珠时。他不堪忍受似的突然暴起，反客为主的按住了对方的脖颈。
嚣张的男人被他的怪力掀翻，气势瞬间弱下来，神色里透出惊慌的意味。他的同伴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却忌惮的不敢上前。
局势似乎已经明了，但很快，妓夫太郎绷紧牙关，克制的缓缓收回了手。
晴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的屋檐下，两个眼熟的京极屋妓夫抄着手，正冷漠的监视着这一切。
……不用说都知道这两个人一定又用"要是闹事就让你丢掉工作"这种理由威胁了他。
放弃反抗的妓夫太郎不再挣扎，他沉默的放任自己再次被按在地上，抱着头蜷缩成一个抵抗击打的姿势。
那两个武士再次耀武扬威了起来。
拳脚雨点般落在这个孩子身上，每一下都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脆弱的手臂和脊柱似乎下一秒就会砰然断裂。
妓夫太郎紧闭双眼，一声不吭，仿佛这样的场景早已经历了千百遍。
在武士的木屐踢上妓夫太郎的脸，他的鼻梁咔一下移位的时候，晴子看不下去了。
理智告诉她别去多管闲事，可无论如何，在她面前被打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作为一个心灵上的成年人，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你们在做什么。"
她冷声开口，藏在背后的双手紧张的攥成了拳头。
"夜见世已经开始，你们闹得这么厉害，就不怕惊扰了客人吗？"
黑夜的寂静把声音放的很大，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明显吓了那四个人一跳，这也更让晴子确定了他们的行为并没有经过老板娘的授意。
京极屋的生意大过天，即使这警告只是出自一名秃的口中，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两个妓夫看了她一眼，在斟酌半晌后陪着笑冲武士们点头致意。
单方面的施暴暂且停了下来。
一个妓夫靠近晴子，语气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这个家伙讨债时下手太重，有人来寻仇也是难免的事……我们只是在教他收敛些，说到头来也是为京极屋着想。"
"哦？你们是真这么好心，还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故意把他叫到这里来挨打？这些脏活老板娘知道吗？"
那妓夫打了个哈哈，扶着晴子的肩膀想把她推进屋去。
"吵到了客人真是抱歉，我们立刻就把他赶走。那边也请你为我们说几句好话。"
他的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晴子侧身闪过，没让它落在自己身上。
"今晚客人多，前面人手不够，你们有空在这里偷懒，不如去帮帮忙。"
她面无表情的道。
"…还有这两位大人，如果是来京极屋的客人，就请随我进来。如果不是，那我可要喊人了。"
那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冲着地上唾了口唾沫，悻悻的转身离去。
四个人被忽悠走了两个，她在心里松了口气，又故作不悦的看向身边的妓夫。
"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我把你们做的事汇报给老板娘吗？"
"……我们这就去前面帮忙。"
移门被啪一声合上时，晴子绷的笔挺的脊背一下子垮下来。
心脏还在胸口狂跳，她顾不上平复心情，立刻冲到了妓夫太郎身边。从她开口阻拦到现在，那孩子一直背对着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对周围的争执置若罔闻，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夜风把地面上的残枝败叶卷的沙沙作响，光着枝丫的老树背着月光，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她想把妓夫太郎扶起来，可刚碰到他，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便抽动了一下，吓得她立马缩回了手。
医疗在游郭是稀缺的资源，不仅价格昂贵，一些名医对于病人身份的挑剔也让底层的人被完全排挤在名单之外。她没法为他请来医生，更不敢胡乱搬动他的身体加重伤势。
在发现自己无计可施后，她手足无措的跪坐在妓夫太郎身边，最终只能呐呐的问了一句废话。
"你还好吗？"
空气一片寂静，显然答案是不好。
"……"
一切安慰的话此时都太过苍白，自己既没有办法帮助这个男孩，也做不到用虚假的话语鼓励他振作。
她是该义愤填膺的抱怨这不公平？还是抹着眼泪告诉妓夫太郎自己为他的遭遇感到抱歉？
今日所见只是冰川一角，同样的事每分每秒都在游郭的各个角落发生。今天是妓夫太郎，也许明天就会轮到自己。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人被分作三六九等，根据价值进行买卖。强者压迫弱者，没用的人被践踏进泥里，为了性命只能低头。
安慰的话语只是空洞虚伪的糖衣，他们彼此都明白明天不会变得更好，游郭的法则不会因为痛苦而改变，此时此刻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被淹没在自来到这个时代开始，就无时无刻不缠绕着她的无力感中。再一次感受到自己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中，只是微小的一粒粟米。
空气沉默下来。
没有了热岛效应加持的古代，冬季的夜晚变得格外寒冷。她在屋外才呆了这么一会儿，身上就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二楼的窗口隐约传出三味线和琵琶的鸣响，绵绵乐音缠绕着说笑声，像云雾一般缓慢爬进黑夜，尾调拉的很长。
晴子仰头看着清冷的月亮，屋里的热闹越发让人觉得孤寂。她抱着手臂打了个喷嚏，对妓夫太郎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情。
他们笑得这么开心，可我们却过的这么悲惨。
人和人之间，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那时候你把我抓回来的事，我不怪你了。"
她叹了口气，对妓夫太郎说。
虽然妓夫太郎的行为确实很过分，可没有钱就没有饭吃，他也只是在完成他的工作而已。
"我近日开始觉得，游女也好，妓夫也好，你们做这些事，其实也都是为了活着。要是你有别的工作可选，一定也不会愿意做妓夫，小小年纪就每天浸在血｜腥里吧。"
妓夫太郎背对着她，杂乱的黑发遮住了表情。他一动不动，没有对晴子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晴子也没打算听到对方的回答，只恍惚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想起香奈对自己说过的话，对这里的大部分人来说，妥协和死亡只能选一个。想要过的好，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向上爬。
游郭就像一个巨大的齿轮，碾压着弱者的性命向前进。不想被齿轮前行夺去性命的人只能在被掠夺之前成为掠夺者。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脊背发凉，晴子低下头，越发觉得妓夫太郎可怜。之前他那些凶恶的行为似乎都有了解释的理由，她对妓夫太郎的同情不免加深了几分。
"你总是在任务中下重手，还喜欢恐吓别人，其实也是因为年纪小，害怕震慑不住别人导致讨债失败才这么做的吧？"
妓夫太郎依旧没有回话。
她伸出手，从自己怀里掏出半个压扁了的红薯向他递过去。这是她藏起来的一部分晚餐，本想半夜饿了的时候吃。
"以后尽量收敛一些，不然来寻仇的家伙只会越来越多。要是日子过得实在困难，你就来找我吧！虽然我也过的也不怎么样，但分你一点吃的还是没有问题的！"
晴子这段话说的大公无私，快把自己都感动了。她把红薯往妓夫太郎的方向推了一推，对方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
她心里有些疑惑，便弯下腰凑近了妓夫太郎，却发现对方正在轻微的颤抖。
"你……你不是被我感动的哭了吧？"
心里暖洋洋的，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升起一阵助人为乐后的欣喜。
为了确认自己的新伙伴别哭的太伤心，她主动绕到妓夫太郎的正面，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寒风吹开翻腾的黑云，冰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而下。
当她借着月色，终于在妓夫太郎凌乱的黑发下看到了他的脸时，一股荒唐的恐惧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攀上了后颈。
心脏停跳了一瞬，晴子毛骨悚然的慢慢后退，身体如坠冰窖。
她错了。
她大错特错。
从妓夫太郎放弃挣扎开始，她就没再看到过这个男孩的脸。在她的脑补中，对方一定正咬着嘴唇忍耐痛苦，也许在听到了她的话后有过一瞬的感动，在获得承诺后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她喋喋不休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离谱，那些猜测有多可笑。
妓夫太郎根本没有在哭。
他眼神清明，在月光下那张脸上的嘲讽，鄙夷和恶意都毫不掩饰的暴露在晴子面前，脱臼的鼻梁让他的表情更加狰狞。
痛苦，后悔，感动，恐惧。
这些情绪她一样都没有在这张脸上看到。
从头到尾，妓夫太郎分明一直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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