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飞蛾


拉开香奈房间的隔扇时,香奈正在玩鸟,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笼养的那只白鸟被她用喂食的木勺戳的不断扑腾,食盆里的荞麦也堆成一座山。

        要不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晴子和春在照顾它,这只鸟大概不到三周就会在香奈随心所欲的饲养方式下英年早逝。

        牛车上的礼物正一盒一盒往京极屋里送,老板娘笑得像朵花,不停向前来的侍从说奉承话。

        外面兵荒马乱,正主反而一脸悠闲的坐在这里,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香奈甚至连外套都没有穿正,露出的半边肩雪白细腻,黑发流水一样披在背上。

        她不在乎楼下发生的事,那就没必要再提。晴子端着托盘把茶壶注满,想了想,开了另外一个话题。

        "快月底了。"

        这话是两人之间的暗号,她在隐晦的问香奈这个月是否还有信要送。

        香奈唔了一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答,反而撑着下巴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她曾经问过香奈是不是真的愿意跟那名武士离开,可看现在的架势,这件事已经没有了供她选择的余地。

        想要赎花魁的武士身份不凡,京极屋的态度表明了不愿意得罪这个阶层的大人们。不论香奈愿意与否,嫁去做妾已是板上钉钉。

        武士家不比这里,还能容许后宅妾室和外男通信。香奈这一去两人注定永不相见,长痛不如短痛,在晴子看来,这信还是早点断了为好。

        她苦想着怎么劝香奈,对方却数着天上的云,嘴上问的也是另一番话,

        "晴子,你说要是你有一天真的付清了赎身费,有想过去哪吗?"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关心她的事……而且还是"说出你的梦想"这种空幻话题。

        现在又不是深夜,还没到思索人生的时候吧!

        晴子一阵心累,但也已经习惯了香奈的突发奇想。她一边整理衣服被子,一边认真的思考了一刻,

        "听说江户城是个繁华的地方,我喜欢做饭,大概会去料理茶馆做包吃住的帮工吧。"

        "然后呢?"

        "赚点钱……有机会的话再开个自己的店?我也没想的太远,毕竟现在连游郭都还没出去呢。"

        "听上去不错啊,找个活干,然后嫁人。游女的话,嫁个商人或者农民都是好选择。"

        晴子捏着衣料,摇了摇头,

        "结婚啊……这种事情听上去离我好远。不过真要说未来的话,我倒有个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你肯定会笑我,所以还是不说了。"

        话说一半就停止这种事情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要命,香奈不允许她的房间里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发生,立刻举手发誓要是嘲笑晴子她最喜欢的鸟就三天吃不上饭。

        这只鸟就亏在不会张嘴说话,不然听了这话一定会跳起来骂她。

        香奈笑嘻嘻的托着下巴,像撒娇的狐狸一样劝她,

        "说嘛,你也舍不得让圆太郎吃不上饭吧?"

        "……圆太郎是它的第几个名字了?既然起了就好歹记住一个啊。"

        晴子无奈的吐槽,在香奈的撒娇中败下阵来。这种天马行空的畅想很容易勾起人的倾诉欲,她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不过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能离开游郭,还攒了一笔钱……我其实想出海去看看。"

        "出……海?",香奈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离开日|本?"

        三秒后她毫无形象的爆发出一阵大笑,捂着肚子连连咳嗽,

        "我都说了我只是想想而已!",晴子恼羞成怒的摔下抹布,"不是说好不笑我的吗!"

        "抱歉抱歉。"

        香奈毫无诚意的道歉,顺着气揶揄她,

        "你也太奇怪了!结婚这样普通的事觉得很远,却反而考虑出海?你想去哪?清|国?荷|兰?你知道幕府颁布了锁国令,不允许百姓擅离国土吧?"

        ……清|国?荷|兰?

        晴子本来愤怒的转过了身,听了这话愣了几秒,慢慢回过头,

        "你……你知道这两个国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香奈匪夷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虽说有锁国令在,但幕府还是在长|崎留了一个港口,允许个别国家在那里进行海贸。喏,那边那个瓶子就是舶来品……什么啊,原来你不知道吗?那怎么会有出海这种想法?"

        这消息对晴子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她一直以为这里不再有任何同往外界的船只,因此从来只把出海当做不可能实现的玩笑话。

        她忍不住追问道,"能再跟我说说吗?长|崎……长|崎在哪?"

        香奈嫌弃的用纸扇敲了敲她的头,

        "喂,你还真做起梦来了?那可是在国土的最南边,你知道那有多远吗?"

        沿东海道一路向南,翻山越海,一路上关关盘查,还可能有山贼拦路。只有雇上保镖或跟着商队才能不迷失方向,即使如此也可能不小心丢了性命。

        见晴子一脸恍惚的样子,香奈叹了口气,忍不住又笑起来,

        "真是的,我还在做新造时就听说长|崎的丸山游女会妄想和异邦客人一起出海,还以为是故事,没想到今天真碰上了一个连情郎都没有就想着出海的傻子。"

        是啊,是啊,再怎么说,这也是太不切实际的幻想。

        晴子怅然的把心里的悸动压下去,她连游郭的门都又不出去,又何况是国境的大门?

        再说……她离家乡,离故土的距离又何止山海,更隔着无法跨越的数百年时光。

        她焉焉的把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活上,随便提了个问题试图掩盖住失落的心情,

        "您消息可真灵通,不过不是说长|崎很远吗?那这些事又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大部分是宴席上听经商的客人说的,不过丸山游女的事是四五年前一个新来的小女郎告诉我的。"

        说到这个香奈摇了摇扇子,兴致勃勃的陷入回忆,

        "那会儿我还是新造,也是第一次听说长崎这么远的地方。"

        那小女郎家里曾以东海道上的旅店生意维生,接待过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能支撑长途旅行的大多是武士和商人,但有一天店里稀罕的来了一位独身而行的女客。

        "她说她来自长|崎,那里有座只服务异邦人的丸山游郭,任期满前,她曾经是那里的花魁之一。"

        店里的人自然知道唯一的外贸港长|崎,不过丸山游女却是第一次见。因为好奇,当时还是良家女孩的小女郎便缠着她多问了几句。

        "对方人很好,谈吐也风趣,给她说了很多丸山游郭中的趣闻。啊,刚刚跟你说的那些就是从这里听来的。"

        晴子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举手发问,

        "可长|崎这么远,她一个人怎么跑到东海道上去的?既然卖|身期已经满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这谁知道,当年那小女郎也问了,说是因为她无牵无挂,便想要出门游历。可这理由……只听过武士游历,哪有女子游历的。"

        这几年虽然世道还算太平,庶人旅行也成了风潮。但游历不比短途出行,那是一笔大花销,盘缠、通关手信、更别提路上可能遇到的风险。

        "反正谁都没信,果然第二天她身为老板的父亲就把那女客请出去了,听说是有帮工发现她私藏异邦的书籍。"

        晴子心里一跳。

        香奈皱着眉试图回忆细节,无奈年代久远,她最终放弃的摇了摇头,

        "虽然允许进口货物,但是异邦的书画曲舞都是被严令禁止的。前些年幕府还一直在搜捕切支丹教徒,指不定那书是她哪个客人目的不纯留下来的,谁想跟那种事扯上关系。"

        四五年前,长|崎,丸山游女,异邦书籍。

        "那后来那个女客去哪里了?她有说吗?"

        晴子忍不住倾身向前,惹的香奈奇怪得看了她一眼。

        "你问这个做什么?这都多少年了,东海道北上去哪里都有可能,说不定她就在江户城哦。"

        香奈喝了口水润喉,懒散的拨弄着鸟笼感叹道,

        "不过……不管那个丸山游女到底是为什么跑了这么远,我还是更喜欢她嘴里说的那个理由。"

        "为什么?"

        "因为想要游历,所以就去游历,不去犹豫一路上有多难多危险,凭这一个想法就能跑这么远。"

        她趴在桌上,睫毛阖下来盖住眼中的神色,

        "蠢死了,但也很勇敢。我一直很羡慕……要是自己当年也能这样就好了……"

        这感慨让沉浸在疑虑中的晴子皱起眉,好气又好笑的吐槽道,

        "您今天是怎么了,先是问些奇奇怪怪的人生问题,又开始感慨过去。这样不像花魁,反而像缅怀今生的老太婆。"

        香奈笑骂了一声,再次用扇子去敲她的头。晴子一偏头躲开,做了个鬼脸试图让她打起精神。

        过了这两个月,香奈和竹马便是今生永别,她心里不可能高兴,自己也只能尽量让她舒怀一些。

        "楼下都已经忙翻天了,不管怎么说,再过两月你就能风光的离开这里,你不是喜欢富贵的日子吗?嫁给武士做妾,以后起码吃穿用度上都不用愁。"

        "我不嫁。"

        "……什么?"

        "我说我不嫁。"

        她说了两遍,可晴子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香奈总是爱开玩笑,她等着对方说这是逗她的,可这一次却没有迎来反转。

        她艰难的看着香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老板娘都答应了,就算你不喜欢也没办法——"

        香奈的笑容变得奇异,她未施粉黛,面颊上却亢奋的浮现出了红晕。

        "怎么没办法。不能拒绝,不能反抗,我还不能逃跑吗?"

        "……"

        晴子怔怔的看着她,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私逃。

        香奈是第一个告诉自己出逃没有希望,也亲身体会过此间难处的游女。她什么都明白,却在此刻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么说起来,从一进门起她的情绪就很奇怪。这句话并不像一时冲动,也许从更早起,这种想法就已经开始萌芽。

        是那些信改变了她吗?还是说……她内心深处的火焰其实从未彻底熄灭过?

        "七年前我从齿黑渠回来,就没有一日不煎熬。我躲在京极屋里苟且偷生,却看着久世义无反顾的抛弃原该有的一切。我心里愧疚,却又暗自高兴,嘴上说想要他走,其实希望他永远陪着我。"

        真正的想法吐露后,香奈的语速变得很快。晴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只觉得她们的身份在此刻颠倒。

        她成了当时看着她出逃的香奈,而香奈则变成了她。

        原来那时香奈心里是这样一种感受,觉得她荒唐,不自量力,飞蛾扑火,却又心潮澎湃,暗自渴盼她能够成功。

        "一直以来我都这么软弱,想和他在一起却又瞻前顾后,只能偷偷羡慕民间传闻里那些勇敢的主角。后来又遇见了你……比我那时候还要小,为了想做的事却可以这么倔强。"

        香奈眼里有泪光闪动,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消失,

        "我躲的够久了,这是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这七年我已经尝够了怨恨后悔的滋味,比起再这样苟活三四十年,我也想回报他,像你们一样不顾一切的拼一次。"

        晴子的心跳的很快,像是第一次认识香奈一样打量她。

        她想起第一次出逃前,花魁挑着她的下巴问她想不想出去,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艳丽却没有灵魂的人偶。

        而此刻的香奈披发赤足,却如此真实生动,这神采飞扬的样子只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

        "七年前没有做成的事情,我要再试一遍。我不是当年那个胆小又贫穷的少女了,这一次我和久世一定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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