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本神

　　

　　宋柳远音，二十岁，自闭症患者，没有喜怒哀乐，不说话，冷冰冰地像是一具尸体。每天就是读书洗澡睡觉三件事，无限次循环。

　　她从不沾任何烟火，不吃饭，每天以蜂蜜水果为食，只喝牛奶与山泉水，家里人疼爱她，每周都要开车去附近山上拉泉水，风雨无阻。

　　曾艳羡的生活，咫尺可得。

　　现在，她是我，我是她。

　　妈妈每天回来都会先亲亲我，然后才去做饭，爸爸和妹妹则会默默地陪着我看书。在局促的小家里，我终于尝到了被爱的滋味，但因为愈渐清晰的神识，再无法如巧胖胖那样傻乎乎地为亲情感动。

　　巧胖胖曾羡慕得哭，可我不会，我是神，是走过整整一个轮回大劫，遍历九千九百九十九世的神，尝遍万种情味，看惯了沧桑变迁，连生死都淡漠，连涅槃都无谓。

　　或许是渐渐开始说话的原因，他们都很开心，竟准备去五台山“还愿”，感谢佛菩萨神仙娘娘让我“病愈”。

　　其实，也真得谢谢五台山的诸位，否则，我怎么会赢得赌约，重获本真之身呢。

　　金身虽好，却是上天赋予的枷锁，活在严肃的体制秩序之内，根本不适合我。此刻，我是真正的自己，超然物外，神性刚烈不屈。我的刚烈从不是因为太较真，反而是因为风轻云淡，所以无畏，进而为所欲为。

　　就像巧胖胖的自觉：当发现世界真相的时候，佛陀会怜悯众生皆苦，发心挽救，而如我这般恐怖分子，就会觉得世界残酷，不如一起毁灭。

　　譬如在巧胖胖走进宋家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宋柳远音，她抬眸，嘴角忽然勾起浅浅一点弧度，唇形微动，说的是：过来。

　　那凤眼微挑的邪魅，何止是嚣张。

　　无数次轮回中，很多神都批评我神性太浅，掺杂的凡人感情太多。他们哪里知道，倘若我只剩下神性，呵，恐怕下一次沧桑大劫真要提前许多。

　　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日，妈妈说，这一天最好，或许就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听到了她的哭诉，才将我治好。遇到节日，五台山的交通状况总是很差，车堵在路上，半天不挪窝，但好在天瓦蓝瓦蓝的干净，路旁便是清水河，芳草萋萋，野趣盎然，令人心旷神怡。

　　人们干脆下了车，坐在草地上看山看水，撩拨着清凉透骨的河水，同陌生人侃大山，同样快乐非常。

　　小小的蓝灰蝶在金莲花丛中翩翩起舞，粗粝的石头在河水中闪闪发亮，天色晴好，就连万物都显得轻快明朗。交警骑着摩托一路鸣笛飞速驶过，对车主喊话：大意是前方道路已经畅通，你们别光顾着在河里玩水，快开车往真正的停车场滚蛋。

　　“妈妈，我就觉得上次碰到和姐姐一样的人不是巧合，肯定是个大菩萨变得，启发我们呢。”妹妹嚷嚷着，兴奋不已，她现在已是个彻头彻尾的有神论者，恨不得去每座庙里转转，寻找神迹。

　　但爸爸妈妈却选择了和来时一样的路线，虔诚到连香烛都买同样的牌子，慎之又慎，就怕一个不对，神明就听不到他们的感恩。

　　先是万佛阁五爷庙，然后是殊像寺，最后竟是梵仙山狐仙庙。

　　这三处地方，在一条线上，殊像寺就在梵仙山脚下，爸爸妈妈去拜全山最大的文殊像，我向来不会跪谁，索性连寺门都不进，只站在门台上，看停车场里人来人往。

　　妹妹说，我看向人群的眼神，总是透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就好像她看蚂蚁，虽然好奇，却总有种掌控的感觉，仿佛至高无上，睥睨天下，潜意识里时时刻刻都充满了“生命等级的优越感”。

　　她无意间说对了一件事，正因为人觉得自己是高等生命，所以才会带着宽容心去看待其他生物，譬如说，她可以随时弄坏蚂蚁窝，但却不会这样做，因为“优越感”。不过，假如蚂蚁咬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踩死，肯定不会留情。

　　此番道理，同样适用于神祗，当人类越发进步，对自然规律掌握得越来越熟练时，诸神的优越感消失，那时，他们的职能就不再是庇护，而是敌对，乃至于毁灭。

　　人神为敌的时候，沧桑大劫便到了。

　　正如显通寺高人所说，差异与秩序，是目前唯一可知的维持平衡稳定的方法。失衡后，彼此敌对，彼此毁灭，在绝望中等待着下一次守衡的到来……

　　殊像寺的台阶有些陡峭，纵然青砖替代了凹凸不平的石板，但路依旧难走。停车场旁的千年古树下，三三两两坐着些游客，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自拍，而旁边的中年夫妻则艳羡不已，看他们拍完了，也凑上去，客气又羞涩地求助，希望也能学会“自拍神器”，为旅途留下纪念。

　　曾经，有个叫巧胖胖的傻瓜，就在对面的梵仙山上，成天里羡慕这些普通人。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却扫见有个小妖精扮成凡人模样，在路边蹲着卖六道木。六道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长在大山里，只要舍得辛苦，便能得。六道木又叫降龙木，现在被算作五台山特产，小作坊都是刻成珠串儿卖，一般游客不会傻兮兮地买原木。

　　今天是观音菩萨的节日，虽比不得普陀山盛况隆重，但五台山身为华夏“观音祖庭”，那也是很热闹的，所以值守的官差不少。顺带一提，祖庭二字是凡人虚荣的讲法，说白了就是观音菩萨东来华夏，先在五台山住了一段时日。

　　官差于各处巡游，小妖精却冒着风险来卖六道木，可见其有难言之隐。我摸了摸口袋，起身走向小贩，问她六道木如何卖。

　　“十五块钱一根，您要吗？”她扮成个中年妇女，但说话透着一股怯生生的青涩，眼睛清澈通透，如水晶般，实在是和外表不符合。

　　六道木虽然不值钱，但也没贱价到如此地步，她背着一捆，约莫二十多根，全卖完也只有三百块钱，在凡人的世界里，做不成什么大事。可就是这点小钱，却逼得她冒着杀头的风险，蹲在烈日下叫卖。

　　我掏了钱，随口问道：“缺钱急用吗？”

　　小妖精老实巴交地答，“嗯，买药去。”

　　“哦，我按市场价给你，一根算一百。”

　　小妖精得了出乎预料的钱，开开心心地走了，看她走出凡世，我才撤去结界，冷漠地看着巡逻的官差四处张望。

　　“刚刚那个妖精呢？我看错了吗？”

　　“不会吧……”

　　他们骑着马走远，我挑眉，将六道木通通踢进了草丛，回到树下继续等爸爸妈妈。有个沿路朝山的胖和尚，赶着驴车，破衣烂衫，他望着妖精消失的方向，远远地朝我合十致意，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啧，竟被看见了，五台山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少不得处处防备，省得一转身又吓死个谁，拖累本神造个业。

　　今天是六月十九，再过十五天，七月初四，我的凡身就能死了，可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

　　妹妹在远处喊着我的名字，我起身，正要走，身后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凡人听不到的声音。

　　“大人，就是她，我们明明看到个私自入凡的妖精，但就是她一走过去就不见了，然后那个躲开我们的和尚，还冲着她合十呢！”

　　“是吗——”熟悉的声音戛然而止，另外一个却惊呼起来：“胖……胖胖胖……胖胖！巧胖胖！”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谁曾想到五台山的侍卫个个赛侦探，嗯……也或许是我做得太明显，简直侮辱别人智商……啧啧，看来侍卫的脑子要比核桃仁儿大，是我低估了。我不动声色地走回爸爸妈妈身边，接过妹妹贴心准备的清泉水，默默地做个凡人，就当看不到也听不到。

　　一路上，狐相白沉默不语，狐狸老三谴了侍卫去找龙家五兄弟，不知想要干什么。

　　梵仙山的路有两条，后山平缓，前山陡峭，爸爸妈妈为了显示诚心，选择了最陡峭的前山路。路很窄，基本属于那种“走的人多了”的野路子，草密树深，不时能看到游客留下的诡异符咒或灰堆，很难走。出于安全考虑，爸爸让妹妹陪我走后山路。

　　妹妹敬了个军礼，认真地说：“报告首长，我会好好保护姐姐，山顶汇合！”

　　她严肃得像个真正的卫兵，把爸爸妈妈都逗乐了，却惹来龙三爷一阵怀疑，没错，五条龙都来了，快得像是光。

　　“他们家好奇怪，胖胖好像是个痴呆……”

　　你才痴呆，你全家都是核桃仁儿脑壳，我心里暗骂着，但妹妹却突然喊头晕恶心，蹲在地上脸色煞白。啧，小小的山路上挤了太多神仙，气场冲突太强，凡人怎么能承受得了呢？但肇事者却无知无觉，依旧近在咫尺，不肯退开半步。

　　我牵着妹妹，扫了一圈，然后指着草地里的山红果，平静地说：“我想吃那个。”妹妹一边抱怨一边薅了一把果子，先自己尝了尝味道，然后才递给我，语气里充满了惊喜，“姐姐，这个酸酸甜甜的压干呕，我吃了都不想吐了。”

　　妹妹顺手薅着，吃了一把又一把，“姐姐，挺好吃的，你为什么又不吃了，真不乖。”

　　那果子是狐狸尿养大的，我才不吃呢，真是个傻孩子，只不过是叫你沾一沾梵仙山的地气，免得气场相冲太厉害，谁知道还吃上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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