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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长路漫浩浩


  官道上,一队马车迤逦在泥泞中前行着。

  羊玄之带着不必再遮掩的疲惫和一丝的轻松,坐在车中。

  如今,他褪去官服,换上布衣。

  倒是比穿着那板身子的官服舒服的多了。

  临行的那日,孙秀竟然来了。

  这孙秀分明是来给他添堵的。

  如今孙秀飞黄腾达,行事骄奢,一改往日低调谦卑,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嘴脸,令人心生厌恶,不想多看一眼。

  亲君子,远小人。可小人偏偏向他跟前凑过来。

  凑过来,口口声声叫着姐夫,可句句话里都是炫耀和嘲讽。

  道不同,不相为谋。羊玄之理都不想理会他。

  若不是王导在侧,孙秀只怕更加的放肆。

  他再一次意识到,孙秀,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羊家。

  是谁说的来的,人生就像华美的袍子,里面却藏满了虱子。

  这让他的心里添了一份沉重。还没有动身,他就为执意留在洛阳出仕的羊忱担心了。

  可是,他不会被这沉重压垮。

  就像嵇绍说的。

  且看他,猖狂到及时!

  这么带着一点不甘,羊玄之带着一家人,和王导上了路。

  有王导在,张家两姐弟出城还不难。

  他现在可是肩负着责任。毕竟张家两个孩子现在无亲五靠,就只有他还能护得一护了。

  小女儿的嘴紧的像葫芦。想起她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如何在宫变那日神出鬼没地进了城,他只好苦笑。

  自家的两个儿女竟然都不把这个父亲放在眼里。而他竟然又无计可施。看来,他一向自认为良好的家教,听话又让他引以为傲的子女,恐怕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是,他又私心里很欣慰。

  这个小女儿随他,主意的确是很正。

  他掀起了马车的帘子向外看了看。

  献容的马车就在他的前面。现下小姑娘也掀着帘子透风凉,手里拿着个果子,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吃的正欢。

  从慧萍去世,长女远嫁了之后,这小女儿就是他最心疼,也是最心疼他的一个。

  都说女儿最贴心。这幺女是他清寂忧苦的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他微笑了。

  他又想起临行前,嵇绍来送行。

  嵇绍一扫往日的一身青衫,穿的很正式。黑色织锦袍服,头上戴着镶玉冠带,衬着修竹般的身材,沉稳的仪表,看上去仪度非凡。

  这是他本来的样子。嵇康之子。大家风范。

  “有乃父之风,又更胜一筹。”羊玄之也忍不住赞道。

  小姑娘就在旁边呢。

  嵇绍脸上微红。

  随即正色大礼拜了羊玄之。

  “此去万水千山,羊叔父路上珍重!”

  又补充到:“明年春日,嵇绍定会到泰安府上拜访,庆献容小姐及笄之礼。”他并没有向那女孩儿看去,却是正视着羊玄之,脸上略带着些涨红,很认真的说。

  羊玄之一愣。

  这是几个意思?!

  可旋即他微笑了。

  嵇康之子,世家风度,性情温和,品行端正。

  既有勇有谋,又是自幼相识。

  若是果能如此,真是再般配也没有了。

  他很满意。

  “好。延祖。我羊家扫榻相候。”

  他展颜微笑。

  这是他自宫廷之变、张少傅身死之后第一次真正开怀的一个微笑。

  这个有点意外,想一想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让他心中有了一丝欣慰,也让归程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而终于可以离开京城那是非之地的羊献容,也逐渐地敞开了胸怀。

  若不是润娥就在旁侧,她几乎就有点雀跃了。

  眼下离洛阳已去百余里,到了云台山下了。

  一路上羊玄之有意走的慢些。一则带着妇孺,吃喝拉撒,琐碎总归是多一些。二则卸去了官位归乡去,也不忙于赶路。他到底心里郁结,想多看看这山野的景致,散散怀抱。于是这么且行且歇,缓慢地走着,行了数日,不过才到云台。

  云台山也是古时候就有名的风景圣地。上溯夏商,下至明清,文人墨客不绝于此。山中悬崖对峙,峡谷成群,瀑泉溪潭,风景清幽。羊玄之虽然年轻时也游历过不少的地方,然而那时候毕竟年少,还是“见山即山”的时候,只感慨于美景而已;如今经历了人间坎坷,又已至中年。重新行到这里,感受自然就不同了。

  已经中午,太阳正毒。

  羊玄之命众人都下车歇晌。

  饭菜很简单,带的有面饼,干肉,只要生火煮点汤就好了。

  如今正是盛夏。过了端午,一些野菜长了虫,就不能再吃。不过像山上的薇菜、溪边的水芹,倒是无妨。随意采撷些个,只要调些盐,便可以做成一碟可口的下饭小菜。

  献容撺掇着润娥同去采菜煮汤。

  她有意这么做。

  体力的消耗可以让人变得健康,也能舒缓心里的苦闷。

  润娥还是没缓过来心气。可她还是随着献容下了车。

  她心里明白,羊家人,和献容,是为了她好。

  山间那带着树木香气的微风,吹的人心旷神怡。和洛阳城繁华景致不同,那云台山下的官道旁边尽是野山村墎,自然景致。雨水汇聚起来,顺着山势流淌成一条条小溪。山上到处都是野花绽放,野草和庄稼都绿油油的,恣意烂漫。即使天气热点,也让人心情大好。

  羊献容边采着野菜,边欣羡地看着那些野花,野草。

  身为一个小女儿,她何曾想参与那些家国大事?若能像野花一般,舒展傲然开在山野之上,尽情恣意地享受阳光雨露,岂不更合乎自己的愿望。

  人多,又是走了一上午的路。简单的饭食滋味却好,大家吃的很香甜。羊献容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山野清风吹出来的健康的红润,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吃了饭休个晌午,羊玄之临时起意,决定不接着赶路,要在这云台山上逛逛。

  说起来,他原本是一个闲散的性子。崇尚的是道家顺其自然的哲学。要不然,洛阳城花花世界里,他也不会淡泊于名利,崇尚清流。

  如今无官一身轻,虽成了布衣,却也洽和了他名士的性子。

  父女两人,王导,润娥姐弟,带着几个下人,一起沿着山间小径,缓缓而上。

  小孩子复原的快。离开了洛阳城那伤心恐惧之地,纵身在这山野之间,立行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王导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不厌其烦,和他说着话,耐心地回答着小孩子絮絮叨叨的问题。

  羊玄之背着手在后面看着听着,心里有些酸楚,又有些欣慰和感慨。

  大难之即,看得见人心。

  女婿到底是自家人。即使政见不同,即使发生过不愉快,可彼此心里没有芥蒂。

  而亲情和理解,却又增了一层。

  羊献容陪着润娥,碧虹和碧尘还有拨给润娥的丫头,跟在后面。

  润娥依旧苍白,可多少也有了些好模样了。

  羊献容知道,润娥虽然不言语,可是心里的痛苦,有多么深。

  这种痛苦,谁都无法去开解,去抚平。可能一生,想起来都会心痛。

  可是,生活就是这样无奈。有一些苦难,只好在光阴里,自己去慢慢的品咂,去消化。

  毕竟,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小径沿着山势左右盘旋,渐至一处竹林。竹林甚是清幽,令人暑热顿消。

  不远处,又传来水鸣轰泄之声。

  羊玄之精神一震,对着众人道:“这里,便是百家岩了。”

  果然,再一转身,便出了竹林。

  众人眼前霎时阔亮。

  只见对面半山腰处,天空之下,削天劈地般的一道巨岩,立在悬崖边上。通体透着红色,天然恢宏。又有一道瀑布从天而降,彷如龙湫一般,坠落在下面的幽潭之中,轰鸣作响。映衬着漫山苍松翠柏,恍如化外之境。

  一时间,那曾经的算计争斗,血腥愁苦,仿佛都离远了。

  羊玄之慨叹道:“此处真乃人间仙境。当初汉末皇帝刘协被贬为山阳公后,隐于草野之间,就常携其夫人曹节在此游玩,行医。魏末七贤(竹林七贤),便是在这山间竹林里结庐隐居,洗涤心性。至今此处尚存\"嵇康淬剑池\"和\"刘伶醒酒台\"。七人隐居十数载,名士之名远播天下。然则到底人心不同。最后,又落得各奔东西,反目成仇。说起来,人生之路漫漫浩浩,谁又上哪里看去。”

  这是在借物抒怀了。

  以当下羊玄之的心境,山非山,水非水。对于当初隐于山野之间的七贤、山阳公,更添了许多的同情之感。

  王导也微微颔首。于他,并没有那么多的伤怀,是觉得人生修远,便如这朝野之争,如今远不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立行是小孩子,听不甚懂,只听见嵇康二字。却也知道嵇康是嵇绍哥哥的父亲。

  在羊家养病之时,嵇绍哥哥就很亲近怜惜他。

  他好奇问道:“那嵇绍哥哥的父亲,隐居在此处打铁淬剑,是不肯做大晋的官了?”

  羊玄之将竹林七贤的事略解释了一解释。

  立行听了尚有疑惑。又道:“羊伯父,竹林七贤是受大家称道的,可我看嵇绍哥哥也很好。那嵇绍哥哥和他的父亲,一个不肯做大晋的官,一个却为了大晋做事。他们哪个对,那个错呢?”

  这一番小孩子的话,问的直白,可一时间却让羊玄之难以回答。

  小孩子心中,是非对错,都是简单而直接的。

  而天下之事,哪里是非黑即白。对与错,是与非,很多时候,乃是于时,于世,于心,于天道的选择。

  羊玄之沉吟片刻,带这些感慨说道:“立行,你这番话,我也曾疑问过的。便是之前。。。”他的声音略一低沉迟疑,却仍旧还是说下去到:“便是之前,也曾和你的祖父张少傅大人,谈论过这般的问题。那时候,我也问过他,保贾氏,或是反贾氏,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在张家遭遇惨案之后,他本避讳着在姐弟二人面前提及过往。

  可是他也明白,即使不提,这些事也如巨石一般,将长久地压在二人心头。

  不如点破。早点点破,便如用刀尖戳破那心头之血,虽然疼痛,却可以早日疗伤治愈。

  果然,乍听的祖父的名号,立行和润娥身体都一抖,随即眼睛红了起来。

  立行是男孩子,秉性里带着张家人的刚毅,咽下哽咽,问道:“羊伯父。那我祖父。。。他又如何说的?你说给我听听吧。”

  于他,如今慈霭严肃的祖父再不能相见。哪怕是一句话,他也要珍惜着。

  羊玄之看着立行坚强地忍住眼泪,赞赏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又便缓缓道:“好孩子。你祖父说过,他既不是为贾氏计,也不是为大晋计。他是,为天下,为万民计。”

  “是非对错,由心而生,因人而论。没有绝对的标准,可也有标准。走正道者,应知道一点。便如三国时诸葛孔明之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立行。你祖父、裴頠裴大人,他们都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他们便是侠之大者。好孩子,他们不会后悔。咱们也不用感伤。”言及此处,他的声音也带了一丝的艰涩。

  立行虽听的似懂非懂,也红着眼眶,使劲地点点头。

  润娥不发一言,泪水却扑簌簌地滑落。

  这还是她头一次,释放了心中的伤悲。

  羊献容心里酸涩,默默地握住了润娥的手。

  隔了一会儿,待两姐弟平静下来,羊玄之复又振作到:“时间还有的是。咱们且再去逛一逛。”

  几人又沿着山势走了一走。羊玄之是来过这里的,不一忽儿,折过了这竹林子,众人眼前又是一亮,原来竟有一处清池,边上还有一个草庐。

  “这里便是嵇康淬剑之所了。”羊玄之指了指那池塘。

  众人待要向前去看,忽又止住了步伐。

  边上残破的草庐之中,里面隐隐传出来人声。

  一个人极细极高,穿着一脏兮兮的道服,头上胡乱挽着个道士头。背着手勾着腰,从里逃也似地出来。

  背后却传来一阵咒骂声。言语很是粗俗。

  众人都是一愣。

  羊玄之随即面露惊讶,呼到:“先华兄!想不到竟在这里碰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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