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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亭议


  若是历史能回头来过,大晋的人们就会知道,公元299年,太子被贬为庶人的这一个小片段,并不是一个了局,而却是日后许多年山河破碎、百姓流离的开始而已。

  那日朝堂之后,尚书和郁持节,解结为副使,大将军梁王司马肜、镇东将军淮南王司马亮、前将军东武公司马澹、赵王司马伦、太保何劭到东宫,宣召废太子为庶人。太子改换服饰,出崇武门,步行出承华门,乘坐粗糙的牛车至金墉城。司马澹用兵杖送太子妃王氏、二皇孙到金墉城。二皇孙、三皇孙生母谢淑妃和太子保林蒋俊刑讯穷究而死。

  太子妃王氏,琅琊王氏女。在太子被贬之后,上书与太子离异,归于父家王衍。王衍,字夷甫,尚书令,是大司徒王戎的堂弟。而当初太子与太子妃王氏的大媒,正是王戎作保的。

  王戎那日从朝堂上回去之后,便唤来王衍,命他接回太子妃。

  太子妃虽嫁给太子多年,却无所出,两个皇孙都不是她亲生的。未来的准继承者和王氏没有血缘关系,这也是王氏不肯全力支持太子,从太子与贾氏之争中退缩回来的原因之一。

  琅琊王氏,传承千年,当然不是靠的幸运二字,自有他明哲保身,审时度势的一套。

  而贾氏虽然打压太子,可也忌惮着琅琊王氏的势力。王氏家族繁盛,枝深叶茂,本身王氏子弟在大晋掌实权、掌兵权的不是少数,又与大晋众士族盘根错节,贾氏并不想由此得罪整个世族集团。王戎此举,显然给了贾氏和自己一个台阶。

  太子妃的离归,表明了琅琊王氏在贾氏与太子之争一事中的态度。

  而作为众世家之首的琅琊王氏的态度,也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众世家的态度。

  纠结多年,皇后与太子的暗斗,就这样得出胜负。

  洛阳城中又暂时地安静了下来。唯一的喧闹不过是贾氏仍在追捕太子余党并寻找失踪的三皇孙。

  可私底下潜流涌动,弥漫着诡异的氛围,压抑而充满变数。

  又是一个日暮之时。

  夕阳如血,繁华的洛阳城,辉煌的宫城,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羊玄之落了衙,在自家庭院的亭子里摆上了酒馔。

  亭子建在假山之上,视野倒也开阔。远处依稀,隔着羊府参差的树木和蔼蔼屋顶,可以看见白马寺高高的塔尖;若细听,也可以听见那隔了几条街路的洛阳大市中,熙熙攘攘的人们正在宵禁前的晚市最后一点时间中,喧嚣着,挣扎着。

  这,也许是羊玄之选择仍然留在洛阳都城的一个原因。

  红尘尽在眼底,喧嚣中的宁静,他入世,也出世。

  政见被否定,官职被贬之后,他萌生过退意。要知道,以当时一个二品官员,前途无限的身份,敢于在朝堂上直意针砭当朝皇后,以及皇后背后掌握权柄的贾氏一族,他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冒着多么大的风险。

  然而终究,他改变不了任何人,任何事。大晋的命运终究还是按照它的逻辑,走下去。

  几年以来,去还是留?一直他也徘徊不决。不是他留恋官场,若如此,他不如随波逐流。只是心中仍有放不下的东西,或者是抱负,或者是羊家人的愚忠,总之,他竟舍不得抛却这一切。

  他失望,却恋恋不舍。

  几道小菜,配着一壶热酒。

  秉却了下人,亭子里作陪的,只有嵇绍和他的次子羊忱。

  羊忱比献容年长六岁,刚刚过了十九岁的生辰。生为世家子,书香门第,俊朗的眉目,挺拔的身材,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儿子没有像当今许多世家子弟那般,成日里附风颂雅,追求奢靡,或者谈玄论道,不务正业。

  可是到底,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有些天真单纯。羊玄之心里明白这一点。

  因此羊忱和稽绍走的近,甚至有半师之谊,他是很乐意见到的。

  稽绍幼失孤恃,少年老成。寄人篱下,没有失去锐气和正气,却多了温和和智谋。是嵇康的种。又胜于嵇康。他很是欣赏。

  羊忱已经得知了三皇孙的事情,陡然成长了许多,连着多日,也没有张罗着出门玩耍去了。

  明年就是他弱冠之年。弱冠之后,便可入仕。羊家是距平侯府,便是羊玄之的祖父,文帝之时也曾被封为高平侯。他自衬家世清贵,自己也“天材英博、亮拔不群”,要想获得一个好的官职,作为入仕的起点,不是难事。到那时,他便要好好地建功立业,实现身为羊家人的雄心壮志。

  对于父亲留下三皇孙的举措,他是激赏有加,兴奋莫名;恨不得把三皇孙抱到自己院子里,好参与这忠君爱国的大事。

  更是平添了对嵇绍的敬意和钦佩。

  而对于自家年幼不经事的小妹儿竟然能成为父亲的首选而不是自己,他有些又嫉又恨。

  他恭恭敬敬地给父亲和稽绍各满上一杯酒。地龙烧的暖和和的,他的脸上也热腾腾,准备在这良好的氛围下好生谈谈身为成年人,理想人生、家国大事之类。

  谁知父亲竟举着酒杯,和稽绍说起了市井之事。

  “今冬这般大雪。”

  嵇绍跪坐着,淡淡的答着。

  “是比往年大了些。城外的路途阻断,柴炭进不来,连米价都腾贵起来了。昨日老叟在大市采购,购得柴一车,白米一袋。共计一两二钱银子。我与老叟,一月够用了。”嵇绍恭敬地回答着羊玄之的询问。接着又补充到:

  “一两二钱,若购糙米,可两袋,湿柴二车。”

  “盐呢?”

  “粗盐一两银子可得半斤。若是马匹吃的畜盐,可得二斤。”

  羊玄之沉默。

  洛阳普通庶民人家,一年收入不过九、十两银。

  去岁此时,米价、盐价,还仅是此时的一半。

  今岁西北、蜀地大旱,又遭蝗灾,朝廷无力赈灾不说,仍旧在北地处驱赶羌、羯、匈奴等异族百姓,听闻已有流民暴动,参与者众,不仅有异族,汉人贱民百姓也是不少。

  如今中原又大雪。

  “。。。可还去铁市?”

  “不常去,却也去。前日去锻造一鹤嘴锄,想用精铁,已不易得。若要精钢,有价无市。”嵇绍仍旧淡淡地道。

  宫廷内斗,诸侯割据。朝廷派出的州府很难施政,货物流通之路堵塞不通,财富土地集中于门阀士族、诸侯豪户手里,富者豪奢铺张,贱者衣食无着。

  他每日上衙落衙,街上的流民乞丐眼见得多了许多,今岁这大雪严冬,也不知冻饿死多少。

  羊玄之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了,端着酒杯饮了一口,遥看着白马寺的塔尖沉默。

  羊忱喉中吞咽一声,心想父亲总喜欢装什么老和尚谈禅。偏偏嵇绍也耐得住。眼前面临这般大事,一点也没有少年人的爽利。想要找个由子好好讨论一下三皇孙的话题,却又不能明目张胆。

  不由地说到:“献容也喜欢这竹叶青酒。可惜献容不能来。要不然,让她也饮一杯,还能代我斟酒。”

  羊玄之瞥了他一眼。

  嵇绍禁不住微微一笑。

  他喜欢来羊家,不仅仅是因为羊玄之是他父亲的旧友,是太学的师长。嵇康作为竹林七贤之首,故友也还有几位。便是他曾寄居的山涛山家,待他也很尽心。

  羊玄之虽有些固执,但是心性冲淡,秉性正直,又没什么架子。他很认同。也能聊得来。

  而羊家这样的氛围,温馨,温暖,自然,充满了亲情的味道,又不失清谨的家风,也是幼失孤恃、孤单长大的他内心中羡慕向往的。

  他不禁也有点想让那小姑娘过来。

  “献容妹妹年纪还小,不好饮这竹叶青酒。”他道。

  果然羊玄之道:“倒也不小了,再有年余就及笄了。你不知道,我这小丫头却能饮几杯利酒。你是我子侄一般,同坐也无妨。我家不讲究这么些规矩。忱儿,去喊她来坐一会。”

  羊忱眉一挑,逡了嵇绍一眼。

  嵇绍端坐,只当没看见。

  羊忱高声喊羊忠,去梨香苑。

  小姑娘一会儿施施然而来。

  因在自家,她穿了件半新藕粉色棉襦裙,裹着莲青色的旧斗篷。从梨香苑过来不近,小脸冻得微红。

  “怎不穿那件新斗篷?那件厚些。”羊忱很疼爱小妹,不免说了她一句。

  小姑娘吓了一跳,含糊蠕喏了两句,向父亲和稽绍施过礼,在下首跪坐下来。

  不过在座三人心中有事,也无人关注到这些细节。待她一落座,羊忱便俯身向她兴奋地低声问道:“三。。儿,可还好?”

  “很好。”

  四下并无他人。小姑娘抬眼看向父亲,见父亲并未阻止,文文静静地答道。“刚来时有些出疹子,又着了点凉,不过他身体很结实,父亲给用了药,现今已不妨了。”

  这话虽是对着羊忱答的,却是说给嵇绍听的。

  嵇绍向她微不可见地点头。

  他承情。

  也很歉疚。

  话题终于如愿被献容的到来引出。

  “我所在之西城,平民居所,已经尽被搜查。我与孙超虽早年有故,好在平日并无什么往来,也没谁知道,可也被搜查个底朝天。禁军在街上盘查,凡携带孩童的,即使是叫花乞丐,也要带走让人辨认。现下已开始搜过来。若快,不出十日,便到南城。贾模已下令,与太子有涉者,即使是官宦公侯,也尽皆搜查,不得阻挡。”嵇绍道。

  贾模,贾氏族人,禁军统领,掌管着紫禁城防卫。

  羊玄之点了点头,这些,他了解。

  沉吟了片刻,他道:

  “我羊家在城郊有两处别院,一处在三泉,一处在嘉祥。或者可以一避。只是。。。却要想个出城的法子。”

  嵇绍摇头。

  “先莫说出城。便是这两处,也使不得。”他道。“嘉祥、三泉,都在官道旁,来来往往的官兵甚多。况您府上别院并不甚阔,邻舍又都是众世家。现下人心不齐,士族观望者众,可信者寥寥。做藏身之所乃下下策。”

  这些羊玄之岂会不知,只是如今情势危急,他没有别的可选。

  羊忱忍不住插言。

  “为何不求助于张少傅?或是王家?他们都是当朝重臣,谁敢去搜他们?”

  嵇绍看向羊玄之。

  后者摇了摇头,否定道:

  “不可。琅琊王氏,若不是为了自保,如何王戎能在太子落难之际便让太子妃离归。如今太子于王氏已是弃子。去求他,恐怕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烧身。不提也罢。”

  嵇绍接过话头。“张少傅处,贾氏虽然对他尊敬有加,可也并不多么信任。贾模,或是别人,不知安排了多少眼线在周围。”

  “所以如今,最妥当的,还是要送出城去。”羊玄之沉吟道。

  嵇绍点头。

  “若是能送出城,我却有个人可以托付。”

  “哦?”羊玄之抬了抬眉。

  “我有一个好友。是。。。盐铁道上的。从吴中、齐兖、楚地,到秦、凉、雍、幽的私盐、铁器贩运,多半他都走得通。若是把三皇孙交到他手上,可保无虞。”

  羊玄之一抬眉,神情大为讶异。

  盐铁道上的,显然是个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黑道。这些和官府作对的人,乃是盗贼刀匪一流,何时嵇绍竟交上了朋友?又如何能把三皇孙托付在这等乱民手上?

  他禁不住把这些问题一股脑抛向嵇绍。“你何时竟和这些人打起交道了?那盐铁道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况且异族贱民居多,多是些乱臣贼子,不受教化的治外之民。如何能靠得住?”他大摇其头。

  嵇绍却神色郑重而坚定。

  “我这位朋友的祖上,乃是我父亲当年在洛阳郊外打铁隐世之时相交下的。虽匪同道,却意气相投。我的这位朋友,也是个少年侠士。他行事虽不羁,却是个至诚的人,有智谋。有义气。有胆识。叔父可不要以私盐贩子论他。他非此辈。三皇孙交到他手里,绝对靠得住。”嵇绍重重点头。

  羊玄之犹疑。

  他倒是信得过嵇绍。

  嵇绍可不是羊忱,没经世事。

  他若说信得过,想来是有把握的。

  可究竟把皇孙交到这般人手上,还是超越了他的想法。

  “他可有姓名?”他问道。

  嵇绍一怔,道:“他姓刘,叫传明,是刘渊的远族。。。。母亲是汉人,父亲是匈奴人。”

  羊玄之沉吟。

  刘渊,他打过交道。

  他是匈奴人,匈奴首领冒顿单于之后 ,华晋左贤王刘豹之子。曾被匈奴送到洛阳为质,尽习汉学。

  羊玄之当年在凉州做刺史,刘渊为北部都尉。一个文职,一个武职,却也是有接触的。刘渊待人坦诚,重义轻利。当时赵王司马伦任征西将军,手段残暴,羌、氐等族及匈奴五部的豪杰都纷纷投奔到刘渊的门下。惠帝继位初,外戚杨骏辅佐朝政,任命刘渊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爵为汉光乡侯。可如今杨家倒下,刘渊虽因匈奴各部拥戴而没被拿下,可官职侯位大都已革去,如今在洛阳处境也十分尴尬了。

  他的远族,可真多了去了。

  从西汉以来,南匈奴多半开始汉化。举凡汉化的匈奴王族,都姓了刘。

  自从武帝末年,江统上表《涉戎论》获得拥笃后,中原异族多受挤压驱赶,四处流散。异族又多彪悍,不服欺压,转行做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的很多。

  他在北地多年,自然知道,人,即使是异族,也不能单纯地以族群分之。

  所谓龙生九子,各自不同。

  汉人也有心性狡诈卑鄙之徒,异族自然就也有好的。

  这里,笔者想费点笔墨,扯点魏晋时期的民族问题。

  魏晋之时,正是中华民族五胡杂处的大时代。

  中华历史上三次大规模的民族的大迁徙、大融合,魏晋便是第一次。

  五胡内迁,是有政治根源的。并非完全是胡人羡慕中原,主动所为。

  自东汉以来,中原历经200年有余的战乱、动荡和分裂,乃至中原十室九空,土地荒芜,无人耕种。因此从三国、曹魏、至大晋初年,为了填补中原人户的空缺,发展经济,晋武帝时期延承了曹魏时期的民族政策,实行“移民实边”。

  这个“移民实边”政策和秦皇、汉武时期的“移民实边”不同,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

  汉室的“移民实边”乃是迁移内陆的汉族百姓至边塞,充实边境和国防之所用。

  而西晋时期的“移民实边”是反过来,迁徙塞外胡人于塞内,充实户口,提供朝廷所需的赋税、徭役。《晋书》卷二六《食货志》云:“夷人输赛布,户一匹;远者或一丈。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远夷不课田者,输义米,户三斛;远者五斗;极远者输算钱,人二十八文。”可见胡人在当时内迁之后,和汉人一样是纳税的,甚至税收和徭役还有重于汉人。

  同时胡人也是朝廷征兵的主力,史书上关于征用鲜卑、乌桓、匈奴部族出征的记载很多。

  胡人在西晋武帝时期多居住在西北秦、凉、雍、梁四州;以及东北的并、幽、平三州。到司马衷永熙年间,也就是本书所在的时代,由于朝政不振,诸侯割据,对于异族的管理变得松散,盘剥却愈发狠厉。加上西北处连年灾荒,民不聊生,五胡内迁更为迅速,中原胡汉杂处之态已成。内迁胡族大多是贫贱之辈,受汉人欺压,为奴为脾,受朝廷粗暴对待,反抗之心变得强烈,民族矛盾激化,使得汉人统治者更加歧视胡人,认为他们“戎狄兽心,不与华同”,“夷狄之徒,名教所绝”。元熙初年江统《徙戎论》正是在这一条件下提出的。

  《徙戎论》提出以武力方式将五胡外迁至边塞之外,否则百年之后必成大患。很不幸,被他一言夑中。

  当然,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是基于现实的可信的预测。

  后世对江统《徙戎论》和五胡十六国时冉闵的《杀胡令》放在一起,非常盛赞,认为如果当时能将五胡抵制于中原之外,就可以避免永嘉之乱,不至于导致西晋末年北方汉人遭受屠戮,险至于灭种的动荡。

  可如果可以透视历史,回到当初,可能大家就不会这么武断地、简单地来看待这件事。

  冉闵的《杀胡令》时,胡汉对立已经很尖锐,汉族面临亡国灭种之危机,的确不能不这么做。

  但是《徙戎论》时,情势有别。

  一则,当时五胡已不在少数,迁徙至关外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而且异族死伤甚众;可以说,涉戎论加剧了胡汉的对立。甚至刹住了异族缓慢汉化的势头。

  二则,晋末的社会矛盾绝不仅仅是民族矛盾,更深切的,乃是阶级矛盾。皇权、官吏、世族、甚至庶族中的富人。他们占有权力,占有统治机器,占有土地,占有财富,作为统治者对百姓层层压制盘剥,起来反抗的,绝不仅仅是异族,汉人也同样参与其中。永嘉之乱表面上是胡汉的战争,其实更多的,是阶级的战争。是统治者与被治者的战争。这是后世,所没有关注到的。

  而且,西晋的灭亡,有他制度设置的一个大bug.这就是分封制。分封制传承于周、汉。在建国之初,的确可以取得巩固四方的作用,可是另一面,却也瓦解了中央权力。诸侯各自为政,既有封地,又有兵权,财权,彼此猜忌觊觎,不能守望相助。加上武帝传位于一个白痴儿子,而贾氏又致力于宫廷争斗,大晋的早衰,几乎是注定的命运。

  所以隋唐之后,统治者吸取教训,就采用了郡县制度取代了分封制,用科举制取代了九品中正制,加强了中央集权,强化了大一统制度,诸侯和世族就此没落消亡,避免了重蹈覆辙。这是中华政治体系的自我演进。

  中央集权,来自于历史,验证于历史,是符合中华民族生存法则的。

  当然,这是笔者的一点浅见而已,不能做正论。

  而本文当然也不是正史,是借历史的自由发挥,望读者周知。

  屁已放完,话说回来。

  关于涉戎论,羊玄之并不完全认同。

  胡人繁衍于中原,汉人需要警惕之心,他也认为有必要采取措施。

  可他不认同的,是简单粗暴地把胡人归入汉人的对立面,归入异己,杀戮驱逐。

  他曾在凉州任刺史,亲眼见胡人的行事,也亲身和胡人接触。

  胡人性情大多直率粗野,不受管制教化,这些是负面。可是胡人也天性真诚直率,多数也善良勤劳。更不乏胡人中的许多,更是读汉书,说汉文,受汉人教化,与汉族通婚,早已变成了半个汉人了。

  中原这些胡人和塞外那些胡人又有很大的不同。

  塞外的胡人,野蛮粗鲁,不知教化为何物。汉人非但不能与之相处,更要时时刻刻加强边防,提防骚扰侵袭。

  可中原这些胡人,已经迁入数代。和汉族混居,学习汉人文化,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可以称为半胡半汉化了。强制让他们回到中原之外,苦寒蛮荒之地,仍旧过那野蛮的日子,恐怕他们难以接受。只能激化矛盾,威胁朝纲。

  而他以为中原这些胡人经过和汉人的混居、通婚,语言、思维、风俗已经变化,假如朝廷采用一些手段加以有效的治理和引导,他们很可能由半胡半汉,变成汉人的一部分。

  这就是教化。(笔者私以为,如今西北若能用法子普及汉语,限制宗教,也可以慢慢演化)

  羊玄之通读经史,知道胡人其实“于魏之时,不甚为患。”之所以如今渐成汉人的对立面,实乃是朝廷政策和汉族官吏、汉人世家、地主欺压所致,实在和胡人的本性并无太大的关系。而汉人对胡人的“世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心,毒于骨髓。”恐怕才是真正的根源所在。

  沉吟之后,他点了头。

  “你说信得过,想必是信得过的。你的这位朋友既然在盐铁路上走的通,想来他必有不为人知的手段。只是如今,却要想个法子出城。”

  说到出城,几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不说街上盘查,便是城门处,出入的车辆、人员都要逐一排查,真正是无计可施。

  正无语时,忽见亭下通向外院的小路上,一个老者,随着羊忠,负手踽踽而来。

  羊玄之早已交代羊忠,没有他的呼唤,决不能放人进来,更加不见外客。

  羊忱正要发作,嵇绍却是眼尖,轻声喊了一声道:“是张少傅大人?”

  羊玄之大惊,仔细一看,那老者着了一件粗布棉袍,几乎全白的头发,身形瘦长,不是自己的恩师,却又是谁?!

  他连忙跑出去迎接。

  那老者看羊玄之从亭子上跑了下来,停住脚步,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玄之,你莫要责怪羊忠。是我让他不用禀告,带我进来。”

  羊玄之看到张少傅慈祥的微笑,如同往昔一般无二;面容却萧索疲惫。喉中一哽,跪下叩首。

  “少傅,您可安好!”

  张华携了羊玄之的手,上来假山之上的亭子。

  亭中三个小的,都恭恭敬敬跪下迎接。

  羊忱,献容,嵇绍,张华都识得。

  虽然张华与羊玄之在外人看来没多少往来,可羊玄之对张华的敬重,并没有少半分。羊忱、献容,小时张华都见过,认得出来。

  嵇绍守制之前,也在宫中任侍卫。他父嵇康,张华也很是敬重,自然也是认得的。

  张华一个个看过去,点点头。让他们起来。

  已是黄昏。远处的白马寺的暮鼓响声,依稀传来。残阳落入远山,暮晚的光亮中,远近人家的房顶上都飘起了炊烟。

  人间烟火气,蔼蔼尘世间。

  “玄之,你这里好景致啊。”

  也许这暮晚的景象让人放松,张华带着些欣慰,被手而立,感叹了一声。

  张华亲至,必有要事。几个小的扣了首,很自觉地告退了。

  张华也没有客气。在这里,他很松弛,很随意。

  自己的弟子是什么样的心性,他很了解。

  羊玄之重整了坐席,奉张华上座。

  师徒数年不曾像这样对坐深谈,一时间,竟都无言,不知从何谈起。

  连日的重击,这个坚韧的古稀老者,眼底尽是迷茫,身形也佝偻寥落。

  酒香袅袅。夕阳如血。

  “玄之,你说,我,竟错了么?”过了半晌,张华沉重的声音,缓缓问道。

  羊玄之一哽。他明白张华说的是什么。

  “少傅,玄之认为。。。。。错,不在你。”

  那也是错了。

  张华露出一个笑来。

  笑容有些无奈,亦有些欣慰。

  这个弟子,仍旧是这样耿直坦率。

  没有因为失意就改变心志和主见。

  这很好。

  “你且说来听听。玄之,我今日想听听你的话。”他有些萧索的道。

  羊玄之称诺。

  “当日我尚年轻。坚持认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反对贾后是再正义不过的事情。”羊玄之缓缓道。

  “可是如今,年纪渐长,经历事多了些,一点一点,觉得当日少傅所做的,竟是无奈之中,一个最佳的、甚至也是唯一的选择。”

  张华有些沉重,又有些落寞地听着。

  “若要追溯,武帝定下的大策,已有疏漏。您与裴大人等虽是重臣,然内有太后、皇后,外有外戚,诸王、权贵,还有世族大家。种种限制,你们也不能改变大局,只能顺势而为,弥封补缺。”

  张华闭目。心中翻涌。

  想不到玄之,人到中年,身在低位,也领略了自己的苦楚。

  可是,错便是错了,虽然错不在己。

  可依然,是错了。

  错在谁呢?

  分封四方、传位于白痴长子的武帝?

  错在弄权的贾氏?

  错在将就隐忍的自己,和裴頠等人?

  然而,武帝当初,有武帝的无奈;贾氏弄权,有贾氏的必需。

  也可能,错在自己,没有翻云覆雨的魄力!

  “您和贾氏等人周旋多年,其中的隐忍将就,使得大晋江山得保,百姓能够安身。少傅,您尽了力。这些年我反复思量,也觉得当初所想,有些简单偏激了。贾氏自然有她的错。她弄权,狠辣。可是,大晋宫廷之中,无论杨太后、还是楚王、汝南王等人,也并非善类。她身为皇后,若要保全自我,便要选择争斗,你死我活。而您与裴大人等重臣,受武帝所托,需念及的是大晋的天下,是天下的百姓,而不能仅是一个妇人,不能仅是她的过失。”羊玄之并不隐瞒,缓缓地吐露着这些年,自己的思考。

  张华有些欣慰,又有些辛酸。

  玄之,他的弟子,当日与当今圣上同在宫中受教于他帐下。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

  曾经因政见不同与他分崩离析,被他贬斥。

  如今,终于理解了他多年的思虑,和多年的隐忍。

  晋武帝司马炎,265年登基,年号太康。当时的中原,在经历了东汉末、三国、魏政权的长期的分裂和动荡之后,统一了疆土。他在位25年,初期灭吴统一全国,采取一系列经济措施发展生产,颁行占田制、户调制和品官占田荫客制等等。社会出现一片繁荣景象,史称“太康之治”。

  晋武帝曾经分析为什么曹魏会被晋朝取代,得出的结论是:曹魏没有对自己的宗室进行分封,所以才让司马家族轻易的就篡夺了政权。为了避免曹魏的失败重演在西晋的身上,晋武帝大封诸王。他封皇叔祖父司马孚为安平王,皇叔父司马干为平原王,司马亮为扶风王,司马伷为东莞王,司马骏为汝阴王,司马肜为梁王,司马伦为琅邪王,皇弟司马攸为齐王,司马鉴为乐安王,司马几为燕王,皇从伯父司马望为义阳王,皇从叔父司马辅为渤海王,司马晃为下邳王,司马瑰为太原王,司马圭为高阳王,司马衡为常山王,司马子文为沛王,司马泰为陇西王,司马权为彭城王,司马绥为范阳王,司马遂为济南王,司马逊为谯王,司马睦为中山王,司马凌为北海王,司马斌为陈王,皇从父兄司马洪为河间王,皇从父弟司马楙为东平王。后来又以汝南王司马亮为大司马、大都督、假黄钺,用以加强宗室的实权。并改封南阳王司马柬为秦王,始平王司马玮为楚王,濮阳王司马允为淮南王,并假节之国,各统方州军事。立皇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司马颍为成都王,司马晏为吴王,司马炽为豫章王,司马演为代王,皇孙司马遹为广陵王。立濮阳王之子司马迪为汉王,始平王之子司马仪为毗陵王,汝南王次子司马羕为西阳公。改扶风王司马暢为顺阳王,暢弟司马歆为新野公,琅邪王觐弟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司马卷为东莞公。

  总之,晋武帝极尽全力的对司马家族进行大分封,这些被分封的诸王,其中许多都是拥有数量不小的的军队的,司马炎希望这样可以就可以使得晋朝得到最大的保障了,岂不知这样反而给大晋埋下了祸根。

  张华身为重臣,位居高处,看得更远,也更清楚。

  当年大肆分封的诸王,并没有像武帝设想的那样守望相助,共收天下;而是勾心斗角,角逐权力。

  先说宗室王。

  身在洛阳、掌握着御林军的赵王司马伦。为贾氏所宠信,表面上极其忠诚,于朝堂之上态度超然。又辈份最尊,位居各王之首。可别人不知,他却清楚地知道赵王的阴险。当日贾氏杀汝南王、楚王时,赵王曾经派孙秀游说于张华,想要联合张华一起剿杀贾后一党。张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后来赵王谄媚于贾后及其母郭氏。贾后要让司马伦任录尚书,张华表示不同意。

  贾后又要让他当尚书令,张华又不同意。以此,司马伦极恨张华。

  张华深知,贾后虽然狠戾歹毒,究竟还会保全惠帝的名位;司马伦为人残暴狠毒不输给贾南风,若是容他除去了贾南风,那这龙椅上坐着的还是不是惠帝,只怕难说!

  而其他几个宗室王,实力也十分之大。除司马伦之外,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坐拥重兵,于属地上已经经营不止一代。他们各自在属地,远离洛阳,对朝廷所发政令,阴奉阳违。其觊觎皇位之心,不可谓之无。

  再说各路皇子王。

  大晋武帝所生26子,部分夭折,部分分封到属地做了藩王,手握兵权,如渤海殇王、东海王祗,始平王裕,楚王玮,淮南王允,新都王该,清河王遐,长沙王乂,成都王颍,吴王晏,代王演等。在长子惠帝即位之后,贾南风贾皇后弄权,杀了数位皇弟。可如今仍剩下数位有实权、有兵马的皇子王,如长沙王乂,成都王颍,东海王越等人。这些人虽然都是武帝之子,可也不齐心,大多对司马衷心存蔑视。只是各怀鬼胎,独木难成林而已。

  当日武帝晚年,对当日分封诸王已经后悔,可诸王实力已成,羽翼丰满。他也无力改变状况了。为了避免诸侯争位,无奈之中,他只好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传位于司马衷,也就是当今晋惠帝。可司马衷是半痴半傻的,因此他又为司马衷选择了贾南风为皇后。贾南风是个丑妇,性妒而阴毒。可她背后站着的是贾氏一族人,贾南风父亲贾谥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可为司马衷的支撑。

  司马炎立长子司马衷,可以说是在各派势力中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诸侯王们都各具实力,谁也不服谁,各个野心勃勃。任他立哪一个都会召来别的诸侯王的攻訏。而长子司马衷虽傻,继位却名正言顺。况且诸侯王即使背地里不屑,可表面上还是会对这个连嫉妒都不必的武帝嫡长子保持着臣服,不至于惹来天下大乱。可以说除了这个白痴皇帝,任何一个诸侯王想要篡权夺位,只怕都会惹起其他诸侯王不服而反抗。大晋数十个王侯,有实力的王不下十数位,那时争竞起来,岂不是要挑起天下大乱!

  所以张华等为大局起见,力保贾后,就此也是保下惠帝之位。

  这是大势之下无奈的选择。

  甚至他有时自己也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然而庙堂之事,难就难在“选择”二字。孰是孰非,未来如何,谁又能看得那般清楚?

  张华喃喃道:“玄之,我当日说要为天下计,顾全大局。如今。。。我却有些后悔了。”

  “当日若是我等敢痛下狠心,就算。。。。。就算皇椅上换个人做,也许,对大晋,对天下,对百姓来说,只怕也非坏事!”

  羊玄之惊讶地望着张华。这样的话可真是冒天下之大不讳!

  “可是如今,晚了。太子被废,囚之金墉。哀哀待死,我竟无能救他!若他死了,皇位后继无人。日后仍旧纷争四起,只怕比当初所担心的,要更甚。”

  “少傅!何至于此!”羊玄之痛心地叫道。

  “玄之,错已铸成。我也想力挽狂澜,可只怕大势已去。”张少傅摇头,平日里温和坚定的脸庞上显出的尽是失望。他本已古稀,如今面色憔悴,头发全白,看上去枯槁地如同老上了十岁。

  羊玄之心里一痛。

  “少傅,也许不必失望至此。三皇孙。。。。”他也不再隐瞒,向张华将三皇孙之事说了。

  张华一惊,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喜。

  到底,为太子留得一个血脉,也是一个安慰。

  “果真?!玄之!想不到竟然是你!你做的极好!不枉是羊家人!”

  若是保全了三皇孙,皇上后继有人,日后或许可以名正言顺,避免诸侯争竞!

  他的眼中终于又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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