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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慈孝里


  离洛阳大市不过三四条街路,便是慈孝里。

  虽说离大市不远,可慈孝里的巷子却很肃静幽深。两边的府宇看上去都很有年头了,建筑考究,高大敞阔,街道安静而肃穆,宽敞的可以两车并行。

  这慈孝里左手最里面,乃是一片占地很大的府邸。府邸分成东西两路,白墙灰瓦,大门黑漆刷就,并不多么的奢华,却古朴厚重。普普通通的外表并不能遮掩主人家的清贵,只看门口两个巍峨的立柱便知。那两个巍峨的立柱,名为阀阅。左阀右阅,标志着主人家门第之高。

  这阀阅上面的云饰鸱吻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许的褪色,可是仍然十分庄严考究。

  这家乃是钜平侯府。

  钜平侯名羊祜,是晋朝开国名将。羊家是世家大族,发迹于西汉年间,到如今已延承了数百年。

  如今距平侯府东路住着羊篇,是羊祜的继嗣,他的亲侄儿。西路主人羊玄之,是羊祜的堂侄,父亲曾任尚书右仆射。正一品。羊玄之也曾任朝中二品大员,如今是六品太学宣讲,清闲无权。

  府邸西门悬挂着两盏八角羊皮灯笼。皮面斑驳,看得出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如今那羊皮灯笼下黑漆正门上的黑油锡质门环,正被不轻不重地扣动了数声。

  来人显然是熟人,门房开门见了,并不通秉,听了来人吩咐,将来人引入主人家外院书房之中。

  书房里的羊玄之刚刚从太学回来。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坐在书房里喝茶。

  他双颊瘦削,鬓角斑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

  今日太子之事,轰动了整个洛阳城。

  太子入宫中探皇帝病,醉后写下一书::\"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贾后大怒,命人缚之。

  太子少傅张华、少师裴頠闻言大惊,叩首出血,力陈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词断不会是太子本意,求贾氏以社稷为重,方暂时地保住太子性命。

  想到这突如其来的祸乱,羊玄之心下郁闷,端着茶盏,不禁微微发愣。

  门外侍童通秉,一个修竹般瘦削又挺拔的青年被手走了进来。

  “延祖?”

  青年人作了一揖。

  羊玄之收了沉闷的心情,放下手中的茶盏,并不起身,露出一个慈霭的笑容来,望着面前的青年男子道:“怎么,来寻忱儿的?他又出去撒野了?”

  “我今日是特地来寻世叔。”那青年摇摇头,温文地道。

  “哦。”羊玄之一愣,沉吟了一下,吩咐侍童道:“去廊下煮壶茶来。”

  那童子应声“是”,随手掩上房门。

  那青年坐下来。

  “有何事?”羊玄之也坐下来,问道:“你素来沉稳,喜怒不惊。今日却行之于色。可是有什么事么?”

  那叫延祖的青年就是嵇绍,已故竹林七贤之首嵇康的独子。

  (嵇康,魏末“竹林七贤”之首。后人评其曰: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世称嵇中散。于魏末晋初之时,因不肯受司马氏之征辟,而被司马昭处死。死前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曾绝交的好友山涛。

  其人既有风骨,又有才华。曾书《与山巨源绝交书》,谱《广陵散》。历史上此时嵇绍应该是40岁左右。但是本书并不想也不能写正史,借用了晋朝的历史写一个故事而已,书中很多人物和故事都是杜撰,与史实严重不符。读者们不用追究。以下皆同。)

  嵇绍一愣,垂下目光:“行之于色了吗?”

  羊玄之哂然。“还好。如平日一般有度。只是我常常见你,所以看得出来。你不过22岁,尚不必很老成。”

  嵇绍点点头。

  “说罢,什么事?”羊玄之随意地喝了口茶。

  嵇绍整了整衣冠。正色道:“世叔。延祖要问一件正事。”

  羊玄之点了点头。

  嵇绍沉吟一下,开口道:

  “世叔,羊家家世累累。且不说令堂叔钜平侯祜,令堂姑母徽瑜皇后。便是令尊也官至尚书右仆射,正一品。世叔素来清德才名俱佳,官吏品评时口碑都是上等;于太学士族子弟之中一向有清流之名,堪为表首。为何在仕途蒸蒸日上之时,从上二品被贬为下六品,做一区区六品太学宣讲?”

  这番话非常突兀又不恭,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只怕会认为里面的嘲讽意味很浓。

  羊玄之不禁一愣,看向眼前这素来沉稳温文的青年人。

  而眼前这年轻人并没有任何忤逆的意思,神色既没有脱了平日的温文,但显然多了许多的郑重,并非是在玩笑。

  羊玄之怔了一怔,答道:“此事有什么难解的。许多人都知道,我是个执拗的性子。数年前于朝廷上为了一些事,惹怒了皇后。连张少傅、裴大人也不支持我。本来皇后是要革职降罪,承蒙张少傅谏言,将我贬为六品。”停了一停,又道:“太学是个好地方,世家子弟云集,随便我谈论古今,读书做学,于我倒合适的很。”

  嵇绍点头。“皇后不悦于你,我晓得。张少傅,他老人家与世叔既是世交,又有师徒之恩。可我怎么听说,你们龃龉交恶,往来稀少。这是真,是假?”

  这问题甚是咄咄逼人。

  羊玄之不觉间放下茶盏。

  “延祖,你素来如我子侄一般。我不知你今日为何问这些,不过你若真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听。”

  羊玄之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看那回廊前的小童兀自拿着扇子扇着炉火,脸色暗淡沉重下来。

  “这些往事,发生在□□年前。你那时也有十二三岁,便忱儿也有十岁了,想必都有印象。”

  “当年贾后与杨太后相争。贾后胜了太后,杀了杨氏满门。之后她又借故杀楚王玮,汝南王亮。之时,我从西地凉州回洛阳不久。她这般作为,我不能认同。便当朝上书,痛斥她干预朝政,弄权后宫。并力主皇后退居后宫,将朝政交给已弱冠的太子和武帝留下的辅政三公,才是正理。皇后大怒。几乎立时便要让人将我拖出去砍了。张少傅当朝与我激辩,断然否定了我的主张。并将我贬到太学。”

  “外人看来我们是师徒反目。我也曾很是想不通,认为张少傅助纣为虐,不肯与张少傅多往来。可这些年下来,我却渐渐有些看清了。”

  “看清什么了?”

  羊玄之沉吟许久,略叹了口气道:“看清了。。朝廷看上去承天之位,皇权在握。可实在说起来,比武帝在时,却式微的很。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不是用’正理’二字,能够理得清楚的!”

  “少傅贬我斥我,是替我打掩护。使得皇后认为我便是迂腐不化、固执己见之人,并非心怀叵测,与楚王同党。我心里清楚。嵇绍,你这般聪明,难道果真不明白?”他扭头望了望身后倾听着的青年。

  嵇绍点了点头。表示了理解。却又接着问到:

  “我却还有一事。世叔自年青时便去了西北做官,直到而立才回洛阳。我从太学便常来您家中,直到如今也有数年之久了,多少也知道。。。。太子居于东宫,深居寡出,您与太子,实无什么交往。”

  稽绍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却更加的凝重。“我听说,太子昨夜闯了大祸,与二皇孙被皇后囚禁起来,恐怕凶多吉少。那么世叔,您。。。可还如当初那般,心里倾向于太子一边?还是。。”

  羊玄之心上一震。

  这最后一句,他听懂了。

  “可还如当初那般?!”

  只怕,这才是这年轻人拐弯抹角,想问的话!

  他看向嵇绍,后者毫不闪避,直视着他的目光,等着他作答。

  足足有盏茶时间。羊玄之终于站在窗前,正对着稽绍,沉声答道:

  “我想你有此一问,必有缘故。那么我便老实说给你知道。”

  “你问我于太子一事有什么态度。太子并非贾后所生,一向为贾后忌惮。当日太子为人诟病,说他奢侈残暴,德行不修,禁足在东宫中。好不容易长大,现下又弄出这等事情。世上之人看来,他当是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可是延祖,你出了太学,便在宫中做侍卫,也曾见过太子。你心思聪敏。应能判断出,太子实为何等样人?!也应该能判断出,我又是何等样人?!人说我执拗,我的确是执拗。我的想法,从未变过。只因那是正道!”

  这话语音虽低,却掷地有声。

  他缓了一缓,从窗前直步回来,立到这青年面前。

  “你问了我这许多,我都直言了。你且也坦白告诉我。。。”

  他逼视着对方:“你如今因山涛丧,守孝在家中一年。你没有在宫中,昨夜之事,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我都不知,你却怎知道,与太子被囚于宫中的,是二皇孙?!”

  嵇绍冷不防,沉稳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道:“不过无意之语,世叔听的这般仔细。”

  “哼哼,只怕非也吧。”羊玄之冷笑地道。

  嵇绍摸了摸鼻子。

  却老实承认,“确有隐情。此事关系重大,我虽信得过世叔的人品,可也要知道您的立场如何。”

  “这么说,你今日来说的事情,是与太子有关了?”羊玄之疑问道。

  “嗯,不瞒世叔。我今日前来,便是要请世叔帮忙,想个办法出来。”嵇绍缓缓点头,这才吐露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

  羊玄之闻言大惊。

  炭火红红,小童子换过了数道茶,紧了紧棉袍子,自在门廊上守着炉子。

  冬日里天说黑就黑,院子里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寒风里烛火飘忽摇晃,映着地上的积雪,红莹莹地十分好看。

  童子不过八九岁,鼻子翕动,根据风里隐约飘过来的饭菜香,猜测着晚上吃些什么。

  这位稽公子这般可恶,怎地还在里面赖着不走,难道连老爷都不吃饭了不成?

  屋子里燃了灯,放了两个火盆,暮晚的寒气褪去了些个。

  嵇绍不敢耽搁,压低了声音将前后的事情一一分说清楚,起身向羊玄之郑重施礼道歉道:“我问世叔的这些话,还请见谅。世叔平日里与太子素无来往;事关重大,不说孙超性命相托,便是太子,这些年忍辱负重,如今遭逢大难,只逃出三皇孙一个,我不能不慎重。世叔这几年深居简出,不干政事,我不得不先确定您的态度。”

  羊玄之摇了摇头。

  “你这小子。你父亲嵇中散轻肆直言,最是个坦率之人,你却生了这般拐弯抹角的性子。哼哼!”他冷哼了几声。

  却又点头:“嗯。也好。知道审慎处事,也好过像你父亲那般,不知转圜,遇事便发,被砍了脑袋。”

  这话说的不那么动听,显然这世叔还带着气。嵇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羊玄之发泄了一下,精神振奋,立起身在房中迅速踱起步来。

  “今日禁军和贾家的人开始全城搜查太子余党,以贾后的狠辣,必不肯留祸根。你如今东城的住所是平民区,人多眼杂。孙超昨夜既是匆忙,留下踪迹恐怕是有的。。。你来寻我极对。你那里不过一二日,不,只怕今晚或明日,就要被搜到。”

  他沉吟道:“事不宜迟。今夜你便设法把三皇孙送进我这里,好歹我这里也是距平侯府。况我平日与太子无涉。过几日待得风声没那么紧了,再想法子。”

  嵇绍一揖。“情势所逼,带累了世叔。”

  羊玄之点头。

  “无妨。你做的对。事不宜迟,趁着尚未夜禁,你速速回去把人送来!”

  嵇绍告辞而去。

  羊玄之面色凝重,凝望着窗外寒风中匆匆而去的嵇绍修竹般的背影。多年不见的振奋神色爬上了他两鬓斑白的脸庞,显出了一丝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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