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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危如累卵


  

  汉阳郡治所,冀城。

  “呜呜呜……”

  一阵呜咽的号角声瞬间刺破长空,傅燮缓缓抬头,手扶垛堞,神情凝重的望向了城外。

  冀城外,羌人的军帐连绵数里,无数的羌人放声呐喊,声音若滚滚惊雷,震的大地都为之颤簌。

  倏忽之间,随着号角声起,城外正东方的一座军营之中,突然响起阵阵惊天的呐喊,傅燮紧扣剑柄,凝神看去。

  黑压压的兵马如潮水般涌出营寨,人上千无边无沿,人上万彻底连天,城下的士兵都是一样装束,不着兜鍪、裘皮为铠、坐骑骣马、披发左衽。

  傅燮嘴巴翕合着:“烧当羌!”

  前军很快逼近了城头,仿佛层层浊云,将巍峨的冀城笼罩,而后军,却还在穿过军营走出,宛如蚁群的军卒连绵不绝,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咚咚咚!

  又是一阵惊雷般的战鼓从城外传出,傅燮的身体微微颤簌,抬头下望,千余米处,一面巨大黄牙旗冉冉升起,朝阳初生,旗帜上张牙舞爪的狼头栩栩如生,似乎破旗而出,撕咬它的猎物。

  傅燮紧扣刀柄,目光如炬:俄何烧戈,你终于还是来了。

  “轰轰轰!”

  城外传来巨大战鼓响,黄牙旗下,千军万马开始了频繁的调动。

  “傅燮大人,我劝你还是早早投降,否则破城之日,老少不留。”

  随着敌军的逼近,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至敌阵中拔地而起,滚滚声浪,仿佛九天霹雳,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杀机。

  傅燮凝视过去,只见一个身长九尺,面容凶恶,满脸虬髯的威武男子策马出阵,他缓缓的朝着傅燮摇摇拱手。

  傅燮冷笑一声:“胡人就是胡人,妄想学习汉家礼仪,不伦不类,沐猴而冠。”

  “好你个傅燮,竟敢羞辱我,”俄何烧戈冷冷一笑,当啷一声拔出了弯刀,白晃晃的刀身,在春日的照耀下闪烁着慑人的寒意:“传我军令,全军攻城!”

  “将军有令,全军攻城!”哨骑在阵前纵马驰骋,举起号旗,敲响金鼓。一层层的传递着命令。

  “杀~”

  静默的羌人同声呐喊,声浪震天,一面面高举盾牌,组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方阵,护着中间的云梯和攻城车,缓缓逼近冀城。

  在羌族弓箭的掩护,云梯顺利的架上了城头,俄何烧戈大手一挥,一队队羌人放声怒吼。挥舞着手中武器,大叫着发起了亡命般的冲锋。

  激烈的鼓声犹如暴雨摧林,一声鼓响,攻城士兵肩抗着云梯踏步向前,再一声鼓响,云梯已顶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士兵仿佛蚂蟥一样依附在云梯上,嗜血的呐喊声震惊四野,仿佛肆虐爆发的洪水漫上了高大的城墙。

  “攻!”羌人的中军楼车上,指挥小校卖力地挥舞手中的红色旗帜,每挥一下都会高声吼叫,那站在指挥旗旁的击鼓手抡起遒劲的胳膊,两把一尺鼓锤重重地敲在硕大的牛皮鼓上,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放!”城楼上旌旗一展,数不清的硬重滚木飞砸而下,撞在攻城羌兵的身上,爆发出清脆的骨骼粉碎声,无数的羌兵被滚木击中,随着滚木一起落入城下,或被鹿角刺穿胸膛,或被檑木砸得脑浆崩裂,死状惨不忍睹。

  “浇!”城堞间又是一声歇斯底里似的喝令,攀城的士兵只感觉头顶一片昏暗,哗啦啦仿佛雷雨袭击,滚烫的热油当头浇下,烫得面目尽毁,惨叫着摔出云梯。

  渐渐地,城下的尸骸越堆越多,城楼丢下了火把,火焰点着了热油,城下立刻燃成了一片火海,尸体嗞嗞地冒着黑烟,散发出一股股恶臭,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不断。

  所有的羌兵都不敢畏缩退后,头上顶着滚石热油,身体冒着火焰浓烟,一队一队死冒矢石而进,各部将领手持弯刀押在后面,将个别临阵怯战的羌兵就地斩首。

  中大纛下,弥加立马看得真切,脸上煞是焦虑,眼看己方死伤士兵越来越多,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对俄何烧戈说:“将军,不能强攻,伤亡太大,纵然攻下汉阳,我军也是惨胜,又如何兵行雍州!”

  俄何烧戈犹豫着,手紧紧扣着缰绳,眉头时松时紧,似乎正在和内心的纠葛矛盾进行斗争。

  突然,楼车上挥旗的羌人手一松,红旗如落叶飘坠,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他倒栽身体,从高高的楼车上直摔而下,嘭地在地面弹起了三尺高,又重新落下,扬起的尘土迅速地覆盖了他流血的脸。

  中军指挥旗一倒,鼓手茫然无所措,鼓声一下弱于一下,各部将官不明军令,号令声胡乱而起,攻城士兵顿时乱成了一片,有去扛云梯攻城的,有准备撤兵的,有拿着兵器乱跑一气的,一众人吵吵嚷嚷,乱无章法间,冀城守军趁机发起了猛烈的反击,刹那间,箭如飞蝗,滚木不断。

  弥加见状,急得大叫:“将军,赶快宣令撤兵!”

  俄何烧戈呵斥一声:“不撤!”

  说着他翻身下马,亲自登上楼车挥旗,弥加无奈,当即也翻身下马,亲自擂响战鼓。

  攻城的羌兵见自家将军亲自擂鼓挥旗,顿时士气大振,纷纷不要命的往前冲,誓要攻破此城,此城一破,他们就可以肆意屠戮,发泄心中的欲望。

  傅燮望着蜂拥而上的羌兵,不免扪心自问:“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冀城内只有五千郡兵,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顽强抵抗了三日三夜。

  刚刚的绝地一击,已经是最后一搏,擂木、滚石也砸完了,此刻除了一些专职的弓弩手箭壶中尚有羽箭之外,普通兵卒的箭壶里早就空空如也。

  形势危急,兵卒们只好把白腊、柳条等坚硬的木枝削尖了一头当做箭矢,虽然杀伤力有限,但总算能够稍微阻滞一下羌人的进攻,只要能多拖延一刻,就有等来援军的希望。

  “可是,陛下真的会派援军吗?也不知夏育何时回来”傅燮目视东方,哐当一声抽出佩剑:“敌军已登城,准备御敌!”

  驱赶士族与百姓登上城头协防是守城的基本常识,傅燮也不免俗,虽然此前已经遣散了三万百姓,但冀城内还有不愿背井离乡的百姓和乡绅。

  在羌军围城的前一刻,他就已经命部曲组织了近万名百姓与士族登上城头协助死守,若非得到了民间力量的襄助,此刻的冀城早就被十倍于己的羌人攻破了。

  傅燮虽然担任汉阳太守不到一个月,但他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因此深得汉阳百姓的拥戴,值此危难之际,无论老弱妇孺,纷纷登上城头协助防守。

  虽然军民一心,但在羌人持续的强攻之下,全城最终还是陷入了物资匮乏的绝境,不仅仅是箭支不够用了,便是体积超过鸡蛋的石头也几乎全部砸完了,望着城下一浪接着一浪的敌军,百姓们的眼中一片茫然与恐惧。

  看到城墙上的弩箭越来越稀疏,手提马槊的厥机引领了百十名亲随,在城下来往驰骋,专门斩杀畏缩不前的士卒。

  “全军竭力攻城,哪个敢畏缩不前,立斩无赦!”

  在厥机的强力督战下,四万羌人再次鼓噪呐喊,吹响号角,抖擞起精神,发起了又一波猛烈的攻势,争取一举破城。

  “儿郎们,拼了性命也要坚守援军到来,番军可是发下了狠誓,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一个七十岁的白发老翁对于羌军将领的话记忆犹新,手里拎着一个酒坛,站在城头上大声为年轻人鼓劲。

  敌人凶神恶煞的话语犹在耳旁,冀城百姓自然不敢忘记,所以拼上一切,也要熬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石头砸没了,就拆自家的房子,拎着家里的酒坛瓦罐登上城头,擂木投完了,就扛着自家的檩条,抬着自家的房梁,狠狠的砸下城墙,只要能阻止羌军攻城,豁出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嗯?老头,你找死?”

  一架云梯搭在了女墙上,一名身手敏捷的羌人顶着盾牌,一路爬了上来,猛抬头,挡在面前的却是一名皓首老翁,不由的露出狰狞的笑容。

  “噗”的一声,手中钢刀一下子刺穿了老人的胸膛,鲜血汩汩的冒出。

  “番狗,老朽就算死,也要拉着你!”老翁一副全然不觉疼痛的样子,手中的酒坛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了这名悍卒的头盔上,伴随着瓷片破碎的声音,这名悍卒顿时眼冒金星,大脑发懵。

  “还欺吾年老否?”老翁发出一声狂笑,拼尽全身的力气搂住了悍卒的脖子,一起朝着城墙下面倒栽了下去。

  “顶住!”眼见百姓如此奋不顾身,傅燮的心在滴血,从卫兵的簇拥之中挤了出来,手持佩剑,大声指挥军民把搭在城头上的云梯推下去。

  在老翁奋不顾身的激励之下,城头上的守军不顾箭如飞蝗,齐齐呐喊一声,将搭在了城墙上的几架云梯纷纷推翻,摔得梯子上面的羌人惨叫连天。

  但从城墙下面射来的箭雨也让许多军民纷纷中箭,就连傅燮肩部也被流失所中,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情不自禁的弯下腰去。

  “傅大人,有无大碍?赶紧下城去找医匠诊治吧!”看到傅燮中箭,数十名亲兵簇拥了上来,将手里的盾牌围成一团,保护着陆康。

  “死不了!”傅燮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一把将箭支折断,让箭头嵌肉里:“就算老夫今日战死了,你们也要拼尽全力的坚守下去,直到一兵一卒。”

  “傅大人快看,援兵,援兵来了!”

  一个眼尖的士兵忽然发现远处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隐约出现许多小黑点,不多时一片骑兵的轮廓逐渐分明,看那打扮,看那旌旗,俨然是汉家兵马。

  傅燮精神一振,用佩剑支撑着爬起来,高声鼓舞士气:“援军到了,击破贼兵指日可待,儿郎们拼死守住。”

  看见援军到来,城墙上的军民精神大震,将手中为数不多的弩箭以及滚石劈头盖脸的朝羌军招呼过去,终于在岌岌可危的关头打退了羌人的猛攻,让冀城屹立不倒。

  弥加见状,急得大叫:“将军,赶快宣令撤兵!”

  俄何烧戈也着了急,挥舞手臂大喊:“撤兵!”

  可中军也乱成了一团,强悍的弓弩射程很远,把中军包围在密集的箭阵里,加上四面是逃散奔跑的士兵,逼得中军阵脚溃乱。

  却是万分危急,哪里由得按常规循事,弥加高声道:“将军,你护住中军撤退,我去城下宣令!”

  “你不可去!”俄何烧戈拉住弥加:“你是军中为数不多懂得兵法的人,你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向大王交代。”

  “顾不得了,旁人宣令不知兵法,会自乱阵脚!”弥加大吼,此刻竟也管不了什么尊卑。

  他一扬马鞭,那马才迈出一步,哪知便如同被扎了死穴般,前蹄一软,倒栽着往下俯倒,吓得俄何烧戈大惊失色,幸而有近旁的步弓手奋力抱住将要倒地的弥加,方才未曾摔伤,再看那战马软成了一摊烂泥,任你如何甩鞭呵斥,它硬是不肯起身。

  “弥加,骑我的马!”俄何烧戈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弥加。

  情况紧急,弥加也不推辞,翻身上马,挥鞭急赶,飞一样射入了杂乱得犹如荒坡野草般的攻城士兵阵列里。

  他猛一弯腰,从一个死去士兵的手里拔出一面红旗,行马在散乱的军阵中来回奔跑,手中旗帜高高舞动:“将军军令!左营向左退,右营向右退,各营不分什伍队列,只归大营!”

  他赶马奔驰,高亢的声音在战场的嘈杂中不停息地重复,喊得嗓子嘶哑,面色发青,却仍是撑着力气吼叫。

  冀城守军望见乱军中一人一骑挥旗奔跑喊话,纷纷疑问道:“那是谁?”

  有校尉搭了凉棚观望,说道:“管他是谁,你们看,在他的指挥下,这些羌兵纷纷后撤,想必是大官,马什长,你他/娘的秦国强弩呢?给我拉上来”

  听说是大官,汉阳守军都兴奋了,马什长抱着婴儿手臂般粗壮的箭镞:“只有两枚弩箭了,定要射死这厮!”

  重有二十斤的弩弓扛在城垛上放好,两个士兵手搭弩机,目光死死地瞄准弥加,用了吃奶的劲才扳开机括,马什长亲自架弩,只听嘣的一声,利弩切割着空气,在空中划过了一条刚劲可怕的冰冷弧线,带着尖啸的风射向了庞统。

  “将军军令!……”弥加再次提声高喊,声音却忽然被掐住了。

  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攫住,他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蓦地,手中的红旗掉落于地,弩的速度和坐骑的速度互相冲撞,他被这冲力弹得飞出了马鞍,大鸟般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离,陨石一样从天空坠落人间。

  “射中了,射中了!”汉阳守军爆发出亢奋的欢呼,所有人都拥在城垛后,又是拍手又是跺足,兴奋得如同过节一般。

  好似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俄何烧戈的脑子轰地被炸空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弥加被强弩射飞出去,重重地倒在尸骸堆积的狼藉里,竟一点也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城上的呼喊,他才清醒过来,惨烈地嚎叫道:“弥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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