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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深渊之下:遗颜


  三天后,根据慕容海所请方士的卜算,是开棺迁坟的好日子。众人聚集在梦蝶谷中,身穿素服,站在凝烟的坟前。

  断楼沉默良久,一挥手道:“开坟!”滚地五龙答应一声,不用铲、不用凿,用双手一捧一捧地挖开泥土,露出里面一卷草席——这也是在断楼和完颜翎意料之内的,毕竟是黑蜘蛛偷偷安葬的,能有一裹草席,已经很不错了。

  尹柳别过头去,不忍心也不敢再看。断楼咬牙道:“打开草席,请四嫂回家!”

  滚地五龙跪地默念几句,缓缓打开草席,却一下子愣住了,旁边所有人也都愣住了。断楼感觉到有些不对,问道:“翎儿,怎么了?”完颜翎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草席中,凝烟的遗体温然含笑,皮肤细腻,唇若朱丹,双颊搽红,乌黑的长发搭在纯白的衣裙上。那长长的睫毛,甚至于在秋风暖阳中微微摇曳——她不像是死了,像是睡着了,而且似乎很快就要睁开眼睛,坐起来打个哈欠。

  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连滚地五龙这样的倒斗老手都惊呆了,忍不住搔搔头道:“怪事,怪事!”他们倒是见过不少皇族陵墓,用数不尽的黄金香木盛殓遗体,能保肉身不腐,可一年后也差不多成了干尸,面容十分可憎。像凝烟这样,连衣服都没有破损的,却是从来没遇到过的。

  忽然,刨地鸡一拍脑袋,激动道:“这是——圣女遗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凝烟大姐这么好的人,果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她的遗体,土地老儿不敢收,阎王地府不敢拿,就等着重见天日,重归神乡!”方士也道:“没错,正是如此,此乃仙骨!”

  岭南民间巫术盛行,人人皆信。这样一说,大家都诚惶诚恐,纷纷下拜叩首。完颜翎想了想,对断楼道:“图鲁,你还记不记得?四嫂临……临走之前,你给她服了一颗半缘丹?”断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缓缓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是老天,真的不忍心四嫂身后折辱,留住了她的模样,能让四哥看最后一眼。”

  完颜翎素来不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能这样想,对于她和断楼来说都是一分安慰。她缓缓走上前道:“诸位,我四嫂她不喜欢吵闹,请大家安静一些,好吗?”

  话音刚落,众人立刻闭口,低着头侧立两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完颜翎和尹柳为凝烟重新穿好衣服,是慕容海请最好的裁缝,按照女真族的服色式样赶制的:貂裘披肩,淡青锦衣,腰束金带,颈上挂一串银铃细坠,戴一顶白色的狐绒小帽,顶上的明珠,依旧灿然生光,给凝烟的温婉中平添了几分华美和妩媚。

  断楼和完颜翎半跪着,口中念诵女真族古老的悼词,将凝烟慢慢请入棺中——慕容海本打算请人打造一口金丝楠木的镶银棺材,却被断楼和完颜翎婉言谢绝了:“四嫂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只要让她睡得舒服些就好了。”于是,仍只是一口普通的石棺。

  随后,众人抬着棺材,翻山出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半点也不敢磕碰。慕容父子已经在谷外等候多时了。听到尹柳有些语无伦次的描述,慕容海沉默良久,长叹道:“老天终究有眼!”说着,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湿润了。

  众人知道慕容父子刚刚去祭拜了慕容夫人,想必是睹物思人,悲喜莫名。慕容夫人的坟冢,修得也是高大气派,可墓园再好,终究也换不来亡者逝去的容颜,即使容颜保住了,终究也不能再睁开眼睛,看自己所爱之人一眼。

  几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沉默,众人精神都振奋了一下。完颜翎笑着拍拍手,对抱着孩子的柴排福道:“让我抱抱,好不好?”柴排福点点头,将孩子递到完颜翎手里:“来,小武,让小姨抱抱。”完颜翎笑着接过来道:“还不一定呢。”

  小武,是柴排福为孩子取的小名,但至于他真正想要的是哪个“舞”,人人都心知肚明。完颜翎看着孩子,笑道:“真是个小胖小子。”对柴排福道:“怎么也不把襁褓换一下?”

  柴排福神色黯淡了下来,完颜翎细看这襁褓,外面的针脚有些笨拙,却细心地绣着孔雀开屏、风花雪月等图案,知道是高舞给孩子做的,也就不再多问。

  孩子好像有些不太舒服,扭着小手哭了起来。完颜翎道:“是不是尿了?”随手伸进襁褓摸了一下,眉头却霎时紧缩,随即舒展,将孩子交给柴排福道:“没事,可能是饿了,快给孩子喂奶吧。”柴排福点点头,转头将奶妈叫了过来,让她给孩子喂奶。

  于是,慕容海将归海派中事务交办给慕容雷,又安排了几个得力的人辅佐,并请留在此地的几位岭南好汉多多帮扶:“血鹰帮树大根深,虽败未死。更何况,现在还有柳沉沧和周若谷一直没见到踪影,大家要小心为上。”

  慕容雷拜手答应,同时悄悄嘱托断楼等照顾好自己的父亲。众人就此拜别。

  那何路通被拉在一个板车上,只绑了一根绳子防止他掉下去,也无人照管。大家一路说说笑笑,或感或叹,除了断楼之外,谁都没有注意到:完颜翎的一只手古怪地攥着,似乎把什么东西藏进了袖子里。他也不动声色。

  众人行出数里,到得罗浮山口,忽然听到两声咴咴的叫声,紧接着又是一声较为娇小的叫声。完颜翎和断楼一惊,半信半疑道:“不会吧?”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一匹浑身金红的小马驹从石壁后面探出头来,接着另外两匹马也探出头来,正是雪顶和紫瞳。

  完颜翎喜出望外,连忙拉着断楼的手跑过去,伸手搂住两匹马的脖子:“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都生出小马驹来了?这一年来你们都去哪里了呀?”雪顶和紫瞳也是十分兴奋,可惜它们只能咴咴地叫,再亲热也没办法告诉完颜翎他们的经历。

  断楼四下细听,似乎并无旁的人声,疑惑道:“怪了,这么好的两匹马,这一年多居然都没被人牵走吗?”此时,尹柳也小跑着过来,翻了断楼一个白眼道:“马儿认主,不让别人逮住的,你这样说话,马儿会伤心的。”

  说着,尹柳抱起那出生只有几天的小马驹,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地亲亲抱抱。雪顶和紫瞳认识尹柳,打个响鼻告诉小马驹不必害怕。断楼伸手抚摸了一下马背,虽然有污泥,但在毛发中扎根不深,不像是一年多没人管的样子,但想来也可能被人收养过一段时间,也就没太在意。

  于是,断楼骑着雪顶,完颜翎骑着紫瞳,小马驹则由尹柳抱着。其他人座下的马脚力都不弱,算好了日子,可以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嵩山。

  一路上都有青元庄天机堂送来信件。尹笑仇和赵怀远身经百战,虽然惊异于这一年多来众人的奇遇,但得知他们平安归来,仍是以欣慰为主。尹夫人就不同了,从信中字里行间便可感觉出她的惊魂未定。她和尹笑仇已到嵩山,等着众人前来。

  尹柳读完信,恨恨道:“怪不得我爹我娘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来找我,原来血鹰帮一直都在假借我的笔迹向家里写信。”赵钧羡在一旁,忽然抬起头问道:“也有给我爹写信吗?”尹柳把信又看了几遍,折起来道:“这上面没说,但赵伯伯还是很关心的。”说着,笑嘻嘻地拍了拍赵钧羡的手,赵钧羡却低下了头,有些黯然。

  这天晚上,众人错过了宿头,只好在野地中休息。尹柳找到一处石崖,见下面铺着软软的干草,旁边也有些篝火的痕迹,奇道:“这里曾经有人住过呢!”完颜翎看了一圈,也道:“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初春时候的事了。因为这个石崖三面不通风,所以才保留到现在。不过,那个时候割来这么多干草,也太麻烦了。”

  尹柳笑道:“不管是谁或是什么时候,反正算帮我们的忙啦,今晚我要睡这个草堆的。”说着,就像怕谁和她抢一样,赶紧坐了过去。慕容海笑道:“过了前面这片大湖,就算出了湘南地界,路就好走些了。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要赶去湖面坐船的。”

  众人答应一声,尹柳将怀里的小马驹放开,伸了个懒腰道:“今天走得也够累了,我都有些头晕了。”完颜翎怔道:“尹姑娘,你也头晕吗?”尹柳道:“是啊,你也头晕吗?”完颜翎点点头,这时旁边正在喂马的赵钧羡走过来道:“不光是你们,连我也有些头晕的。”

  这话一说,众人都是大惊,连忙探问随行的仆役,原来大家都有些头晕,有几个脚下甚至已经开始晃动了起来。如果说是走累了,那一般人头晕也就算了,完颜翎、赵钧羡的内功何等深厚,怎么还会疲乏?

  “你们怎么了?”这时,断楼和慕容海走了过来。完颜翎感觉眼前一阵眩晕,问道:“图鲁,慕容前辈,你们没事的吗?”慕容海摇摇头,断楼一把上前将完颜翎扶住,微一把脉,惊道:“这是中毒之状啊,怎么回事?你们快坐下运功,把毒质逼出去!”

  在场随行都是归海派弟子,或多或少会些武功。听见断楼这么说,连忙打坐调息,却觉经脉淤塞,丹田似乎被堵住了一般,半口真气都提不上来。更有甚者,原本还勉强能站定,一运功之后,立刻趴倒在地,沉沉晕倒。

  雪顶和紫瞳见尹柳和完颜翎脸色不对,连忙走过来,柔声轻叫着。尹柳大喘一口气道:“啊呀,我中毒都有幻觉了,怎么从马嘴里闻到一股香味?完啦,我的鼻子被毒坏啦!”

  断楼一拍脑袋,叫道:“不妙,不妙!”扳开雪顶和紫瞳的嘴,竟从齿缝中抠出一块暗紫色的木块,果然发着淡淡的幽香。尹柳道:“断楼哥哥,这是什么呀?”断楼大悔道:“怪我大意了,其实我今天早上就闻到了这股味道,竟然都没有细想。”

  慕容海将那两个木块接过,凑到鼻子边闻了闻,也是惊道:“这是龙涎香木,怎么会在马嘴里?”尹柳问道:“什么是龙涎香木?”断楼道:“我曾听太师父说过,这是长在山海之边的一种奇木,因闻起来味道如同龙涎香,故而得名。含在口中,本可强身健体,但七天之后,便会溶于唾液,发出异香。人只要闻到,就会内功全失,浑身无力的。”

  赵钧羡身子一晃,双手撑地,就这运功片刻,他已经出了一头大汗:“慕容前辈的断铸屠龙功不靠内功,所以没事,可楼兄你怎么也没事?”断楼道:“我练道化无极功,也不用内功的,所以这毒对我没用。”

  在场人大多看到了断楼和岭南群雄以及血鹰帮对战时的掌风,现在他说自己没有内功,除了完颜翎外,完全没人相信。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唳,似乎是在讨战。慕容海脸色一沉道:“居然找到这里来了,看来这两匹马是被他们抓走过的。”

  断楼咬着牙道:“慕容前辈,请你在这里保护好大家,我前去看看!”慕容海点点头:“你放心,老夫的一把子力气还在,谁也别想进来!”完颜翎拉着断楼的手道:“小心啊,我等你回来。”断楼心中一热,点点头,转身一跃,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尹柳道:“完颜姐姐,断楼哥哥眼睛看不见,你就让他一个人出去吗?”完颜翎道:“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着呢,什么都看得明白。”

  那鹰唳声一直没有停止,似乎是在为断楼指引方向。断楼轻功悄无声息,却快如长风,不一会儿便到了一个大湖边,湖中一叶孤舟,挂着一盏明灯。一个黑袍白衣的瘦高男子站在舟尾,两鬓斑驳,正是柳沉沧。

  柳沉沧看见断楼,朗声道:“断楼兄弟,九死余生,可喜可贺啊。”话音未落,断楼便飘然身起,脚尖在湖面点过两下涟漪,便稳稳地立在了柳沉沧面前,双掌交摩,冷冷道:“少废话,要么快把解药给我,要么,我就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柳沉沧不愠不火,笑道:“素来只有鹰吃鱼,哪有鱼吃鹰的?怎么样,这龙涎香木的感觉不好受吧?”断楼并不答话,刷得身影闪动,右掌向柳沉沧胸口劈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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