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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记来时路


  “如英!”

  如英被这一声严厉的呼唤吓得不轻,朝展念身后缩了缩,展念含笑拍拍她的脑袋,抬眸望向胤禟,“让她们先回去吧,累一天了。”

  胤禟僵硬片刻,方唤了外间的老妈妈,将三个孩子好生送回。其余的妇女老人赶忙上前,捧过合卺酒、面条、生饺子,胤禟坐在展念身旁,神色看不出喜怒,“你待她们,倒是很好。”

  “我身为嫡母,自然待她们好。”

  “你全然不在乎,是么?”

  展念觉得有些好笑,“妾不敢。”

  行过交杯,吃过小食,庭院中忽然唱起了满语的歌谣,胤禟一手搭在自己额前,一手抚上展念的鬓发,展念所知的婚俗中并没有这一项,是以心中一动,“这是做什么?”

  身侧的老妇人含笑解释:“这是《合婚歌》,新郎抚一抚新娘的发,再摸一摸自己的头,心意便可上达天神,与眼前人白头偕老。”

  满语古调透出几许苍凉悠远,胤禟阖眸不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展念心有触动,亦闭上眼,胤禟的手抚上她的头顶,温热沉静的触感自发间蔓延而下,恍惚间,似是尘世万般,皆如云烟散去,她与他重归昔年模样,风雨不动,岁月无欺。

  曲终,展念睁眼,房中诸人皆已不见,只余满堂红艳,花烛长明。

  胤禟缓缓俯身,凑近她的唇。

  展念想,她已是他的妻。

  双手在榻间微微蜷起,不期碰到一枚细小果壳,如英的笑语陡然浮现,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展念控制不住地想起完颜月,不知胤禟从前,是否也曾这样吻她……

  她浑身一颤,猛地侧开头。

  胤禟眼底骤然一缩,神情转冷,仿佛是要大笑,“终究是,回不去了。”

  展念避开了话题,“外间宾客难缠,九爷竟回来得这样早。”

  胤禟掩去眼中情绪,淡淡问:“董鄂府那边,今日准你用膳了么?”

  展念坦诚地摇头,“没有。”

  胤禟起身,吩咐外间传膳,厨房似是早有预备,很快便端了几样菜式来,胤禟坐在桌前,看着多出的一副碗筷,良久不语。

  展念实在有些饿,然而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式,竟都是她从前最爱的食物,无一不是重油重辣的手笔,只是,如今的她,早已吃不下。当年她中毒以后,孙挽之明令服药期间,须清淡饮食,那时她尚天真地以为,只要过段时间,依旧能够吃香喝辣,却不知,身体竟已坏到那般地步。

  胤禟自然也不知。

  展念踌躇地开口:“九爷,我……”

  “怎么?”

  展念看见他正挑拣盘中的辣椒,尽管已隔了这些年,动作却自然得如同本能,只觉再说不出一句话,微微一笑道:“我确实饿了。”

  尚未吃上几口,胃中的绞痛便已不可抑制,胤禟见她额上冷汗,慢慢变了脸色,劈手夺过她的碗筷,一边怒声唤人,一边将她抱起。

  怀中人已疼得蜷缩成一团,她的颤抖拉扯着他的心,胤禟一字一顿,似是咬牙切齿地问:“为何不说?”

  展念露出一个苍白笑意,“我想吃。”

  胤禟将她放在榻上,颓然坐在她身边,扬起一个古怪笑意,“展念,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嫁衣有些紧,蜷缩的时候多有不便,展念一边伸手解开腰带,一边心平气和地解释:“我没有同情你。”

  胤禟见她动作,遂将她扶起,帮她将层层束缚的嫁衣脱去,不期之间,淡黄的信封从她怀中滑落,胤禟拾起,只见其上清淡的字迹,赫然是“阿离芳启”。

  展念警钟大作,生怕他一怒之下便将其撕个粉碎,勉力撑起身想去夺,“别动!”

  胤禟抬起手,将信高高举起,冷冷看她,“莫寻?”

  眼前人已疼得浑身冷汗,却用了所有的力气来夺一封轻飘飘的信,她面色苍白,目光却灼灼,似想伸手去够,然而剧痛之中只能软倒在他怀中,微弱的声音仍重复着两字,“别动……”

  胤禟心痛不已,他伸手揽住她,动作极是温柔,然而眉眼却极是狠戾,“怎么,九福晋要在新婚之夜,同夫君抢夺昔日情郎的书信?”

  展念素来听不得他糟践莫寻,闻言胃中一阵翻绞,却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狠狠将他推开,“好,那你就打开看看,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胤禟迅速将信件抽出,看见纸上只有寥寥的“遥贺新婚,百岁为欢”八字,神情不由一怔,尚在茫然,榻上的女子却忽然以帕掩口,面上竟似一点血色也无,他一把扳过她的手,但见素色的锦帕之上暗红一片,顿时慌了手脚,“阿念……”

  展念指着信,艰难吐出两字:“收好!”

  他将信纸叠回放好,惶然握住她的手,神情宛如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阿念,对不起,我不该气你,对不起……”

  展念冷冷抽回手,似是再不想看他。

  孙挽之被从酒席上唤去后院时,尚有些茫然,待看到眼前场景,微醺的酒意登时去得一干二净,董鄂家的女儿,新嫁的福晋,竟是九爷挂怀多年的,展姑娘?

  “臣……见过九爷,九福晋。”

  胤禟似是忍无可忍,“把脉!”

  孙挽之从玄幻的神思中抽回,“姑娘……福晋曾中剧毒,不该再吃重油辛辣之物,再者,还望福晋切莫动怒,气血上涌必是加剧疼痛。”

  展念不语。

  “臣即刻拟一药方,但,汤药亦伤脾胃,需等福晋疼痛稍解,方可饮下。”

  胤禟神色僵硬地颔首,孙挽之行了一礼便告退。

  展念转身面向墙壁,疲倦阖眸,一句话也不想说,只咬牙蜷缩,等待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自行缓解。折腾半夜,前院的喧闹声散去已久,只余满庭空寂,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所幸胃中的疼痛也渐渐缓解,展念这才朦胧记起,房中应是还有一人,然而那人已沉默了半夜之久。

  展念慢慢转回身,看见胤禟正坐在榻前的脚踏之上,双手掩面,看不出一丝情绪,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雕,然而展念却感受到他周身萦绕不去的沉重和绝望,仿佛只剩一个失了魂毁了心的躯壳,连歉疚的话语都已不配出口。

  “九爷,事到如今,可以放过莫寻了么?”

  “是我变了。”他的声音喑哑缓慢,“是我一次次失控、发疯、不可理喻。”

  展念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天亮前还能休息片刻,闹了一天,都累了。”

  胤禟摇晃起身,正欲离去,却见展念十分自然地朝榻里挪了挪,脚步不由一顿,他看向她,而她已昏沉欲睡,仿佛完全不知自己的行为对他而言,已是无上宽恕。

  展念感到身边人慢慢拥住自己,动作小心而惶然,不由叹息一声,“九爷,你可知何谓‘甘之如饴’?”

  “……”

  “我知道要清淡饮食,可多年未尝,不免怀念,明知疼痛,仍想温习。”展念微微一笑,“仿佛,还能和从前一样似的。”

  “……我会改。”

  他的呼吸响在耳畔,恍惚之间,展念竟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向他怀中靠去。胤禟一怔,手臂不由收紧,极认真地唤她:“阿念。”

  一声阿念,温柔如昨。

  可,物是人非,怎能如昨。

  因圣上离京,胤祀监国,故而不必早朝,也算是难得清闲。红日已高三丈透,展念醒来时微微诧异,毕竟她素来浅眠,早在九年前,便没了睡懒觉的习惯,然而偏头看去,胤禟竟仍未醒,眉眼安静得如同孩子,展念细细打量他的轮廓,却在他鬓边看见一缕白色,心底骤然刺痛,他才二十五岁,竟已生华发。

  展念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他的白发。

  她的动作很轻,然而胤禟却似要醒,展念匆忙缩手,闭眼假寐,仿佛只是翻身时,无意将手搭在枕边而已。听声音,胤禟应是醒了,然而却半晌没有动静,展念不敢睁眼,又等了半晌,感到自己的手被他轻轻捧住,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绵长轻柔的吻。

  展念睁开眼。

  胤禟迅速放开她的手,移开目光,“还,还疼么?”

  展念一笑,“好多了。”

  立时有丫鬟上前服侍洗漱,往日在停云堂,胤禟从不用婢女,是以不由皱眉,展念亦不习惯被人如此伺候,轻点了点太阳穴,“放下罢,在外间候着便好。”

  知秋和也晴素知展念脾性,闻言率先应诺,领着众丫鬟退下。知秋立于珠帘外,踌躇开口道:“福晋,几位姨娘已在正厅候着了。”

  展念愣了一愣,“候多久了?”

  “已有半个时辰。”

  展念赶紧穿衣洗漱,“下次,提前叫我。”

  知秋似有不解,“从来都是侧室等正室,哪有正室迁就侧室的道理?”

  “不管正室侧室,无缘无故让人等,终是不好。”展念见知秋仍有疑虑,便又道:“我知你想我立威,但立威,不在此处。”

  展念收拾妥帖,见胤禟仍在系腰带,显然没有佟保等人颇不习惯,便顺手接过他的腰带,替他系好。胤禟默然片刻,道:“若不想见,便不见。”

  “九爷,”展念抬眸看他,神色清明无波,“我如今,是董鄂玖久。”

  “……”

  展念掀起流光盈盈的珠帘,“知秋,也晴,走。”

  不出展念所料,府上几个女子看见她,连目瞪口呆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虽说九年前大多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并不是容易教人忘记的类型。也晴噗嗤一笑,“早听知秋姑娘说,数年前,府里有个同福晋十分相像的姑娘,我本不信,今日一瞧,倒有些信了。”

  “可不是,”知秋亦笑,“难道我诓你不成?”

  众人这才将信将疑,半梦半醒地行了个礼,仍不住地打量坐在上首的福晋,毕竟已是九年时光,再惊鸿一瞥的人亦会被淡忘,记忆中十五岁的少女,和眼前风致窈窕、眉目沉静的女子,除了容貌让人感到无比熟悉以外,倒也没有别的相似之处。

  完颜月携如英和如云先来奉茶,两个孩子见到展念都十分兴奋,不过碍于完颜月的板正严肃,连如英都格外老实地请安磕头,不敢有分毫造次。

  随后是侍妾兆佳氏,怀中抱着琼华,身边跟着琇莹,看上去确实是温柔敦厚、木讷寡言的情状,无怪胤禟将抱养的两个女儿皆放在她身边。

  展念再饮一杯茶,座中又站起一个女子,牵着不满两岁的弘晸,“贱妾刘氏,请福晋用茶。”

  展念见她执盏的手都在抖,遂淡淡问:“你怕我?”

  “贱妾,贱妾不敢。”

  展念接过茶盏,不欲与她再言。直到所有妾室一一拜见完毕,方将茶盏轻轻置于桌上,不紧不慢道:“我初来乍到,府上规矩一概不知,但,我既当了一声‘福晋’,便少不得要与诸位姐姐妹妹,约法三章。”

  诸妾皆以完颜月为首,是以完颜月代为应答:“妾等洗耳恭听。”

  “第一,我素性疏懒,不喜晨定昏醒、请安问礼,除有要事,无须行走应候。”

  “是。”

  “第二,诸位所出儿女,各自膝下教养,不必尊我为嫡,认我为母。”

  “福晋,此举不合礼数。”

  展念看了完颜月一眼,“此举,合我的礼数。”

  “……是。”

  “第三,九爷从前许诺,如进出之权,照旧不废。诸位从前如何,此后依然如何,只一句,两下相安,自是太平无事。”

  “是。”

  展念颔首,施施然起身,“如此甚好,我先行一步,诸位请便。”

  将众人的恭送之声远远抛下,展念终于有些懂得,胤禟不喜他人唯唯诺诺的原因。正行至半路,便遇见一个小丫头,谨慎向她行了一礼,“见过福晋,九爷让奴婢来瞧福晋,若说完话了,便请福晋前去用膳。”

  展念应了一声,依旧步履徐徐,刚至归来堂,便闻到甚是久违的中药味道,想是孙挽之昨日开的方子。丫头打起帘子,胤禟已等在桌前,展念瞟到药碗,从善如流地端起饮尽,眉头都未皱一下,胤禟却有些怔,“当年,你嫌药苦反胃,从不肯在饭前喝。”

  展念在桌前坐下,打量着清汤寡水的菜式,随口道:“喝多了就习惯了。”

  胤禟脸色却是一白,自嘲般扬起笑,“想不到,我竟将心爱之人,逼成如此模样。”

  展念拿过他的碗,替他盛好甜粥,“妾有一事,想请教九爷。”

  “她们为难你了?”

  “她们不敢。”展念仍是惯常笑意,眉眼却透出清冷决断,“九爷许她们自由出入之权,不知可也有我一份?”

  胤禟神色一冷,“你想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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