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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相思与君绝


  展念几乎是用了全部力气,才终于勉强开口,声音又轻又哑,实在不忍卒听,“我睡了几天?”

  “三天。”

  展念将目光从帐顶移向身边人,不过三日的光景,他竟瘦了这样一圈,蓬头垢面的模样,想来也并不比她好多少。他双目通红地望着她,欣喜、恐惧、心疼、愧疚……若在从前,当是极令人心动的神情。

  榻上的女子始终冷冷看他,轻轻勾起的唇角若有若无透着嘲弄,他慌得伸出手,轻抚她苍白的面容,“阿念。”

  展念没有躲开,然而眉目间亦没有波澜,“我想要知秋。”

  “知秋未必可信。”

  “那么谁可信?”展念眼底透出苍凉的笑意,“是完颜月,还是你。”

  胤禟握住她的手,神情已近乎乞求,“阿念,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九爷尚未下令,贱妾不敢妄动……”剧烈的疼痛撕扯展念的神智,她听见自己字字宛如泣血的声音,“什么样的令,九爷也说与我听听?”

  胤禟的手轻轻一颤,声音带着许多痛楚和艰难,“阿念,这个孩子,不能留。”

  “那我呢,我能不能留?”展念的笑愈发讥嘲,勉力抬起手,望见腕间的海棠缠枝玉镯,一丝血自唇角滑落,“没有它,此世间,哪还有展念。”

  胤禟扬声唤人,一位老者提着药箱入内,见榻上的姑娘醒转,吃惊不小,连忙放置好药箱,欲为其把脉。然而榻上的姑娘忽然伸出手,将他的药箱一倾,未上锁的小屉滑开,其中物什纷纷掉地,姑娘仿佛早有目的,只捡出其中一沓薄纸细看,老者始料未及,想伸手夺回,却又碍于九皇子,不敢有分毫造次。

  马钱子、水银、益母草、三棱……

  展念虽然认不全繁体字,一张张看过,也知道是药方,每一张都注明了药材的属性,“性烈”、“辛热”、“有大毒”,最末是服用后的效果,“胎三月可堕”、“止妊”……

  展念将其整好放回,甚至对完颜苏勒一笑,将手腕主动伸出,“对不住,您继续。”

  完颜苏勒小心地看了看胤禟,低头把脉半晌,又转头看了看胤禟。还未开口,榻上的姑娘已冷冷道:“有什么问题,直接说。”

  完颜苏勒不知为何,竟觉出一种上位者的威慑,明明说话的只是个奄奄一息的弱女子,他心神一震,“姑娘的身体,仔细调养总是能好的,但,但是,恐不宜生养了。”

  展念仍是没什么表情,“嗯。”

  女子若不能传宗接代,一生便算是废了,完颜苏勒料不到眼前的姑娘竟无动于衷至此。房中二人皆不说话,完颜苏勒识时务地告退,迅速远离那种无端压抑的气氛。

  “原来,老先生连续数夜的登门拜访,不是为了朝堂中事,而是,为了我啊。”

  胤禟似想走近,“阿念……”

  展念随手抓住一样东西便摔,动作已是不留情面至极,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甚至微微偏着头,宛如不解世事的孩子,“胤禟,你手上沾的,是谁的血?”

  是他的骨肉,还是他的至爱。

  胤禟本想再说什么,闻言脸色骤然苍白,似被淬毒的刀子直直扎入心口,踉跄后退数步,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展念低头,方才她随手从枕边摔下的东西,原来是他送与她的发簪。

  海棠依旧敛而未开,花心的香丸却已粉碎,只余一室褪尽的残香。栖蝶亦离枝,孱弱的双翼犹在风中微微颤动,却如断线一般,再飞不回从前停驻的花间。

  展念漠然移开目光,“知秋也好,完颜月也好,随便是谁,只要不是你——如果九爷还肯让我活下去的话。”

  胤禟蹲下身,小心拾起四分五裂的发簪,垂眸道:“好。”

  此后十数日,胤禟果然依言再不踏足往迹园,展念身边的人皆是陌生面孔,然而都极细致体贴,加之展念强烈的求生欲,谨遵医嘱,仔细调养,躺了五天终于能下地,八日后可行走,展念不敢懈怠,趁有几分力气,便绕着园子散步。四月的阳光舒适而懒散,身边的丫头摸清展念的脾性,偶尔也敢嬉笑打闹片刻,展念噙一丝极淡的笑,注视着眼前烂漫的春光与少女,恍惚之间,似也能忘却二三心事。

  “姑娘,这是海棠树吗?”

  展念走到小丫头身边,微微仰头凝望,“是啊,这株是蓝海棠。”

  “蓝海棠?”小丫头很是惊奇,“那开花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不知道,今年它没有开花。”展念瞥见海棠枝叶间一个小巧精致的福袋,万绿从中一点红,格外刺目。心中一痛,伸手想将它扯下,然而动作却顿在半空,良久,方缓缓放下手,垂眸不语。

  不远处传来一抹箫声,如深潭中动荡的月光,恨不能收。

  小丫头们并不知展念与胤禟的关系,只当展念是九皇子金屋藏娇的病弱美人,毕竟九皇子妾室众多,怎样风流都不足为奇,听到箫声纷纷笑开,大胆的丫头更是轻轻推了推展念,“姑娘你听,十几日了,还是这首曲子。”

  展念安静地听完。

  箫声毕,展念便转身回房,小丫头自是乖巧跟在后头,却料不到,前头的姑娘迅速合门,紧接着传出内部闩上的声响,小丫头尚未反应过来,便听房中传来极其冷淡的一句:“九皇子府上的人,我一概不想见。”

  小丫头们被这阵仗弄得慌了手脚,连忙禀报给九皇子,没想到竟连九皇子也被拒之门外。

  木制的门扇已摇摇欲坠,展念抱膝坐在地上,声音平静又漠然,“九爷若要硬闯,那我只有一死。”

  胤禟的动作僵住,他几近绝望,几近恳求地唤:“阿念。”

  展念并不喜欢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但她已无他法。胤禟的影子透过窗纸,投在她的身边,展念缓缓伸手,一笔一画描摹他的眉目。

  数月前,她独自蹲在华灯初上的街市,尚在彷徨无措,他的影子便是如此出现在她的身边,同她说她永远是他的丫头,有她在,他便欢喜。

  忍了数日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展念的眼前已一片迷蒙,四月的阳光愈是温暖,愈显得室内清冷,展念看见自己蜷缩一团的影投在地面,与门上雕花的木影重叠在一处,似是处在极瑰丽的牢笼之中。

  知秋似乎也来了,不断唤着“姐姐”,展念闭上眼,只作不闻不问。闹了半日,门外终于静下,黄昏的暗影笼罩,园中一片可怕的死寂。

  “阿离。”

  展念从浑噩中惊醒,“师父?”

  莫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容拒绝,“开门。”

  展念沉默。

  “只有我。”

  展念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缓了好久方能站稳。认真休息十数日,没想到一朝气血上涌,终究还是这样病弱不堪。展念抽掉门闩,一面扶着门,一面挤出一个笑,“师父安好?掐指一数,大年初一以后,咱们竟是第一次见。”

  莫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毒、小产,不安心静养,折腾什么。”

  看来胤禟差不多是和盘托出了,也是,若不讲清来龙去脉,按照莫寻这种事不关己的性子,才不会多管闲事。展念面上几无血色,却仍心情甚好一般开着玩笑:“我这么病入膏肓的狼狈模样被你见到了,我们算不算扯平?”

  莫寻不理会她的嬉笑,“你可知我为何来此?”

  展念不答反问:“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

  “因我只认你作阿离。”

  展念点头,“好理由。那他又是怎么说动你管这等闲事的?”

  “闲事?”

  “难道不是?”

  “你是我徒弟,如何是闲事。”

  展念垂眸而笑,“那假如,我说,我想跟随师父云游四方,你可会答应?”

  莫寻的神情一丝波澜也无,“你我相识多久?”

  “嗯……小半年?”

  “我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不知道。”

  “信我,你可知后果?”

  “我心甘情愿。”

  “我命不长久,你可知?”

  展念歪头而笑,“我的命也未必长久。”

  “取他的腰牌,我带你走。”

  “好。”

  “阿念。”

  似是许久不曾听到,展念心里有钝钝的痛,她回头,胤禟正站在门口,暮色中一袭紫檀的衣衫,眉眼依然是熟悉的情深意长,只多了几分无措的欣喜,宛如一个犯了错,等待被原谅的孩子。

  展念向他招手,扬起手中的茶杯,笑容如昔清澈,“来啊,我们杯酒释前嫌。”

  胤禟勾起唇角,仿佛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慢慢走近,接过展念递来的杯子,“你……你身体可好?”

  “好多了,这几天能吃下不少好东西了。”

  “明明昨日只用了一碗清粥。”

  展念支颐而笑,“你怎么知道?”

  胤禟执杯而饮,垂眸掩去眼底神色。

  展念的笑容缓缓敛去,“你知道为什么我同莫寻说,我想见你吗?”

  胤禟的目光带着痛意,“你还肯见我,便足够了。”

  “你若不想要孩子,直接同我说便是,可你却让完颜月每天陪在我身边,让完颜苏勒每夜秘密前来,只有我是个傻子,被一无所知地蒙在鼓里,在你若无其事的温柔里,做了好大一场美梦。”展念微微仰头,然而眼中已无泪可流,“九爷,完颜氏真是你的左膀右臂啊,你信完颜月,却这样处心积虑对我。”

  “阿念,”胤禟握住她的双肩,目中怀愧,却无所闪躲,“我只爱你一个。”

  “爱我?”展念只差笑出声来,“我前几天下不了床,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别人喂我吃饭,我每夜都睡不着,因为会硬生生疼醒,有两次甚至疼昏了。你问我身体可好,你说我可好?”

  “若真的是你下令堕胎,让我险些没命,那我们今日也不会这样心平气和了,归根结底,你还没有动手,所以,我尚且能记着你的好。”展念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可是胤禟,我实在贪生怕死,我爱自己胜过其他一切,我想同你在一起,可如果代价是无休止的算计和阴谋,恕我逃避,恕我退缩。”

  胤禟慌乱地将她拥在怀中,“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展念微微一笑,“都过去了。”

  胤禟身形一僵,声音涌出不可置信的狂喜,“你,你肯原谅我?”

  “我说,都过去了。”展念笑意不变,“不是原谅,是了断。”

  胤禟脸色陡然苍白,他下意识拥紧她,却发觉自己没了力气,他如梦初醒,骤然打翻桌上的茶盏,又怒又怕,“你要做什么?”

  展念将他扶至榻边,淡然的神情终于泄露一丝颤抖,“我要走。”

  胤禟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展念的手腕被抬起,衣袖顺势滑落,可见一道狭长狰狞的伤疤从手腕延伸至手肘,仍是新鲜可怖的暗红色,半截手臂透出病态的苍白,其上密布着血色的针眼。

  若只针灸一次,医术高明的大夫断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只能是反反复复地施针,才会造成这样的创口。

  胤禟只觉手中再也抓不住什么,他踉跄跌坐,一双眸半是清醒半是迷蒙,他惶然张口,徒剩再无意义的千言万语,他留不住心爱的姑娘,只能拼尽全力多看一看她,“阿念,你爱我吗?”

  在展念从前演过的故事中,似乎生离死别之时,总要问上这么一句,说得多了,便成了例行公事的悲痛,然而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其中的刻骨铭心。

  极尽深爱、极尽绝望、极尽迫切。

  明知已是曲终人散的境地,仍要再问一遍,纵然此后音尘断绝,此生萍水无缘,寂寂余生里,也万幸留存一丝曾经拥有的证据,如同黑暗中孱弱不灭的一捧微光。

  展念看见他眼中有泪。

  她俯身轻吻他的眉心,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她的声音如同耗尽此生最后的温柔和决绝,“我也希望,爱你的心始终如一。”

  黄昏已尽,永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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